“荒废之地?”兰吟目光扫向门上那光亮的铜锁,转而笑道“果然是荒废至极,片尘不染啊!这究竟是喇嘛占卜的还是诺敏的意思?”
孟恩倒也不傻,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探询之意,不禁退后两步戒备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你怎得竟会不知我是谁?”兰吟撇嘴道:“我进府来也有两日光景了,倒不曾在诺敏身旁见过你,你不是诺敏的随侍吗?”
“这些日子我病了,一直在房中休息。”孟恩眼中一黯,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兰吟清丽脱俗的面庞,似有些明了地颔首道:“想必你是主人自伊犁买回来的女仆吧!倒还有几分姿色,只是在主人身边伺候的女人多不胜数,眨眼便会失宠!”
兰吟好笑道:“若是失宠了又会如何?在府中吃白食岂不更自在?”
孟恩嘿嘿笑道:“或卖或嫁,倒还算好。只是——上回有个女奴得宠时目中无人,竟然喝了我做给主人的鹿肉粥,待她出府嫁人之时,我便在她脸上划了两道口子。后来听说她那屠夫男人因嫌弃她貌丑,终日将她关在猪圈内,最后竟活生生地被头母猪给压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着他稚气却又森冷的叙述,兰吟只感背脊发凉,心下尤生了厌恶之意,便也冷笑道:“是吗?这倒是个惩治人的好主意。下次你若犯了我的忌讳,便也用这法子来打发吧!”
孟恩脸色一变道:“主人才舍不得罚我呢!主人最喜欢我了,会永远让我留在他身边的!”
“是吗?”兰吟站起身,目光锐利道:“你还不知我是谁吧!若有一日我成了这府中的女主人,你想我还能容你继续留在诺敏身旁吗?”
“你胡说!”孟恩顿时扭曲了脸,紫眸中散发出狰狞的凶光,他上前一把夺过兰吟手中的手炉,重重地砸在地上并叫嚣道:“你胡说!主人是不会成婚的,那个夜晚我亲耳听他说‘此生已毁,葬予独冢’,他是不会成婚的!”
细碎的火炭自手炉中翻滚入地,顷刻便被雪水化湿熄灭。兰吟扶着廊沿,意外于这孟恩撒蛮卖疯的举动,目光游动间却见诺敏正站在庭门口,面色不郁地望着他们。
听到踩雪之声,孟恩已换上副天真乖巧的笑颜,急步跑向诺敏,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旁。
“你先去药舍将刚采集回来的药草给碾碎了。”诺敏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孟恩闻言抬起双水剔般的眼,似有满腹委屈地望着他。
诺敏转而一笑,拍着他的脸道:“去吧,桌案上摆着瓶药丸,是专为医你的风寒而配置的。”孟恩闻言后示威地瞪了兰吟眼,这才兴高采烈地应声而去。
兰吟冷眼看着这主仆两人的相处情形,嘴角撇起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诺敏走到廊下,拣起地上的手炉道:“是我疏忽了,土扈寒冷尤胜京城,想来为你准备的御寒之物还不够齐全吧?”
“勿需费神了。”兰吟哼道:“我暂住你府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用替我张罗破费。光你身旁的个小童我便有些招架不住,可不敢再惹人生厌了!”
“孟恩确是被我惯坏了。”诺敏将手炉搁在廊档上,随即叹道:“这权宜之计看来也无法奏效。两日下来,全无动静,我劝你还是作罢了吧!”
“喔?这我早已料到了。”兰吟颔首,拧着柳眉道:“当初他说得那般决绝,自然不会轻易间改变主意。”
“既如此你还干耗甚么?”诺敏搓着下巴,露齿笑道:“想来你的教父和丫鬟在驿馆也等得心焦虑了。不如带上赏赐的一大箱子珠宝走吧,我外再加送你一千两银子可好?”
兰吟抬起眼,黝黑的眸子散发出狡黠的莹光,瞅得诺敏心里发毛,不禁打了个寒颤道:“你看我做甚?你让我做得可都照办了,如今外头已传的满城风雨,什么‘英雄救美,金屋藏娇’的虚名我都白白担着呢!这两日上朝议事,我可是洗干净了脖子,随时做好被砍脑袋的准备。小姑奶奶,你还想我怎样?”
“欲杀敌,务求一击必中,欲攻心,必取其软肋。”兰吟将目光转向他绰绰生辉的左耳道:“往往了若指掌之事,才能有出其不意之效。”
诺敏一把捂着左耳的猫眼石,不断摇头道:“你休想!我断不会容你打这歪主意的!”
“是吗?”兰吟自怀中掏出个蜡封的木瓶,侧首问道:“若我说这里还有最后一点七心草,你可愿意明日空悬双耳去上朝?”
诺敏顿时变了脸色,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双目血红地恶声道:“我以为前日你所给我的已是最后的七心草了?怎得又徒生出一瓶?你究竟还私藏了多少?”
“真是最后一点了。”兰吟见他面色不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当初其其格给我时,我为防备中途遗落,变分为三份收藏。只是后来赵大哥病愈,便一时忘了而已。”
“果真是忘了,还是为了提防我?”诺敏指着她愤然道:“亏得当初我还以为你好心肠,肯将余下的药草赠予我呢!却原来是暗留了一手,不——留了二手!你这女人怎生这般狡诈,威逼利诱,阴谋算计,但凡是个小人能使的手段全都会!”
兰吟耐着性子听叨了半日,终在他喘气之际摇晃着木瓶问道:“你究竟要还是不要啊?”
“要!为何不要!”诺敏一把夺过瓶子,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狠,一个J,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把你弄至他身边去折腾个天翻地覆,我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土尔扈特的大殿沿袭了元代大都时期的建筑风格,轩昂壮丽,四通八达,虽壮观却也只在祭祀大典或招待贵宾时使用。素日君臣皆在侧殿议政,由于民风随性,汗王的座案下皆摆上了两溜楠木交椅,臣子们或坐或立皆不拘严格。
诺敏刚踏入侧殿内,正在闲话的诸臣们目光刷地都齐齐看过来,令得脸上原本还洒脱不羁的笑容逐渐僵硬下来,拘手拘脚地拣了个僻静角落坐下。细嗦的窃语声不断在耳边嗡鸣,他不耐烦地捧起杯盏猛灌,还不及下咽便被人猛拍了把后背,一口茶尽数喷出。
“听说你转性了!”一名壮硕魁梧的戎装男子自他身后走出坐下道:“坊间流传你自伙盗贼手中救下了名中原女子,因那女子以身相许便收入房内娇藏,自此夜夜缠绵,心无旁骛?”
“何时连大名鼎鼎的特木尔将军都变得如此嘴碎了!”诺敏掏出手绢抹着衣角的水渍,没好气地道:“这些小道流言怎可轻易相信?”
“也是啊,你是举国闻名的花心大萝卜,怎会在一昔间改变呢?”特木尔颔首道:“若说收藏美人倒决计不假,可心无旁骛之说便言过其实了。”
“甚么花心大萝卜!说话怎得这般粗鄙!”诺敏翻着白眼道:“这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看来王逼你读得那几年书都白废了啊!”
“那些劳什子的书啊,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特木尔耸着肩膀无所谓道:“上阵杀敌时,谁还管你会不会咬文嚼字!”
“果真是无可救要!”诺敏摇头叹道:“改日若王再考你,我可不会再帮你这不思进取之人求情了。”
特木尔呵呵一笑,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扈气顿然消退了五分,他凑过脸去好奇地问道:“说实话,那中原女子果真如传闻中那般貌美似花吗?”
诺敏斜眼瞅着他,谕谑道:“比起你家那母夜叉自然是要高出数倍了。知道书上怎样形容美人的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那肌肤白透光洁,摸起来竟比丝缎还柔滑,比羊奶还细腻——”
特木尔见他越说越兴奋,正疑惑四周缘何突然寂静无声,仰首一看忙跳了起来。
诺敏当即也感觉不对,缓缓回首堆起满脸笑意讨好地唤了声“王——”
达什汗神情愉悦,也颇为感兴趣地问道:“你果真摸过?”
诺敏垂首不敢直视他灼亮的碧目,后襟已是冷汗漓漓,幸而达什汗似也无意深究,擦身走上王座,开始将摆在紫檀雕花案上的文件一一摊阅讨论。
“除夕的庆典大会可有准备好?”达什汗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理此事的诺敏还不及缓口气,忙站起来道:“宫中各处皆已准备就绪,强巴法王还允诺会在王寺中举行颂经布施大会,以佑汗国昌顺太平。”
达什汗满意地点头,又问道:“那明年开春的祭祀大典呢?”
“这倒还没有。”诺敏一愣,随即道:“往年不是都等除夕庆典过后才开始准备的吗?”
“祭祀活动向来以每千户划分,前几日上报的公文中说今年汗国人口比往年多增长了二层,那岂不也多增了许多的耗费。”达什汗抬起眼笑问道:“若是按以往的惯例,岂能在开春前都准备完毕?”
一旁的特木尔见诺敏顿时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下只感异常,平日里饶是再棘手的大事,在诺敏一番推诿搪塞后,汗王皆都能一笑了之,从不曾如此较真地管教。疑惑的目光不断上下巡梭,他总觉得今日诺敏身上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细瞅了半日突然若雷击电闪般地惊呼出声。
“你做甚么?”达什汗顺着特木尔呆滞的目光望向诺敏,那空无一物的左耳竟比往日里戴着金绿猫眼时的绚烂灿耀更令人感到扎眼不适。一股无法言语的酸涩瞬时冲入心腑,刺得他双目生寒,齿龈发痛,不及思量手中的文件已飞了出去,色冷声厉道:“回去好生想想祭祀之事,再呈上份报文来!”
诺敏促不及防间被打中了额头,倒抽着冷气捂住了痛处,趁弯身拣文件时偷瞄了眼,见上座之人脸色阴鸷不禁暗暗叫苦,恨不得能钻天遁地立即消失。
达什汗则见他一反常态,唯唯诺诺的模样更是心疑,紧握于侧的拳头终于拍案而起道:“特木尔,今日我偶然来了兴致,咱们去打猎吧!”
“打猎?”特木尔面有难色道:“这季节飞禽走兽可都躲起来过冬了,哪里还有猎物可寻?”
“打不着猎物,就去和硕特王府讨扰一番。”达什汗碧目蒙霜,看着诺敏冷笑道:“反正他家中不乏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更有那歌舞环伺,佳人在怀,咱们还怕会扫兴而归吗?”
留君策(中)
兰吟现所居住的屋子是临近正房的一处独门院落,小巧别致,内设精雅,据说前任入住的女子颇受诺敏宠爱,隐有被纳为侧妃之势,却不知为何无疾而终,香消玉陨。府邸中人因感诺敏待她与其他女子不同,多有讨好之意,所以即便茜红不在身旁伺候倒也无不方便之处。
这日兰吟午睡起身,因见窗外飞雪再起,便随意地披了件罗呢褂子来到廊前赏雪。院中一片亮白,只有栽在角落处的两株青松略加点缀,远比不得京城家中那番红梅映雪,胭脂染香的美景。院门外黑影闪动,有人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她仔细一瞧,却是昨日见到的那紫眸少年。
孟恩因被撞个正着,便索性走过来笑嘻嘻道:“小姐起身了,午饭后我已来过一趟,因见您在休息,便没敢打扰。瞧您精神奕奕的模样,想是睡得还好吧?”
见他一副乖巧献媚的模样,与前次的咄咄逼人之态截然不同,兰吟心下生疑,冷瞅着他道:“昨日你还想教训我来者,今日怎得口口声声就称我为小姐?只怕会折杀我吧!”
“我是眼瞎耳盲,才将小姐这般的千金之躯误当作了那些下贱的女仆!”孟恩渐红了眼,泱泱道:“经主子教训我已知错,现下是特意来给小姐赔礼道歉的。小姐人美心善,将来更是个大贵人,必然不会为难似我这般的无知之人吧?”
兰吟恍然明白他大概已从诺敏嘴中探知了来龙去脉,方才会判若两人地对待自己,寻思着与他计较也多无益,便笑道:“算了,不知者无罪。下次你饶是敢再对我横眉竖眼的,那可要让你主子好好责罚一番了。”
“谢谢小姐,我再也不敢造次了!”孟恩忙不迭地颔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大人有大量,既能原谅我自然也能对他人宽大为怀吧?”
“噢?还有谁啊?”兰吟奇怪道,话一出口当即便明白了,不禁转而看向院门高声道:“你也出来吧!这般遮遮掩掩又何必呢?”
话音刚落,便见依仁台低头走了进来,还不待兰吟开口便扑通跪倒在前,狠狠甩了自己两耳光后伏地不语。见他这般模样,兰吟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回首对孟恩冷笑道:“你家主子颇会做人,让做奴才的一个个来负荆请罪,是怕将来落人口舌吧!”
孟恩垂首不语,倒是依仁台仰首大声道:“不干王子的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小姐要打要杀,我决不会哼唧半声,只求小姐看在依仁台自动请罚的份上,能给个痛快的,也免得给我家王子丢人现眼!”
兰吟这才发觉依仁台脸上鞭痕累累,直漫项内,想来已是受过刑罚,便轻撇开眼问道:“给个痛快?你倒说说如何才算是给个痛快?”
“若是斧刑最是痛快,但我自知冒犯了小姐也不敢奢求于此。”依仁台挺直了背脊,凛然道:“求小姐开恩,让依仁台去刑房总监那里领受个锥刑吧!”
锥刑?兰吟不解地看向孟恩,他机灵地凑上前解释道:“便是将铁锥自天灵盖敲入脑内,此刑甚轻,乃是汗国十二大刑罚中的第四刑。”
兰吟当即沉下脸,又问道:“何谓十二大刑?”
“就是用来惩治叛国、忤逆、犯上三大罪的刑罚,有鞭刑、毒刑、斧刑、锥刑、剐刑、锯刑、马刑、狼刑、蛇刑、水刑、火刑、雪刑。”孟恩扳着手指数道:“共十二大刑,按罪行轻重定夺。”
“雪刑?”兰吟听得懵懂,疑惑道:“这名字倒古怪?”
“是用水银——”孟恩变了变脸色,看着地上的依仁台担忧道:“是将犯人饿到皮肤松弛后,用剪子一点点拉开皮肉,将水银灌入皮肉间,再用针线缝合。然后将犯人置于烤炉之上,水银随着炉温的升高同时便也加热,其后又迅速放入雪窟中,水银顷刻间便结冻,这一冷一热皮肤便——”
“够了!”兰吟胸口一阵泛逆忙厉声呵斥,转而铁青着脸对依仁台道:“我虽不是汗国之人,却也知土扈百年来受沙俄所迫,死伤百姓不计其数。但即便你有再深的国仇家恨,也不能为所欲为,残害无辜。你可想过若非诺敏王子与我教父是故识,他便会枉死在这异国他乡?若非巴根大人及时从那马贩手中救下茜红,她女儿家的清白就尽毁一旦?即便我不追究你,却也绝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因我而受难!你受刑尚恳求要分颜面,不愿折辱自身,焉知死在你手下的亡魂便无颜面、尊重可言?”
依仁台双拳紧握,咬牙不作声,只听得兰吟哼声道:“你——去受雪刑吧!”
孟恩闻言顿时捂住了嘴,双目呈现恐惧之色。依仁台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行至院门前突被喊住禁不住目光黯淡地回首而视。
“你去哪里?”兰吟站在石阶上,指着面前的一片的雪地冷然道:“你不在此受雪刑,还想跑到何处去?”
北风寒啸,身着单衣坐在院中的依仁台逐渐被雪花覆盖,稍顷便成为个肥厚的大雪人。兰吟则挨着廊墩捧着手炉,因见风雪有愈强之势不禁有些忐忑地问孟恩道:“你瞧他能还能支持多久?”
孟恩满不在乎地笑道:“小姐放心,这依仁台去年还潜进冰窟窿下抓鱼呢,这点冷对他来说简直与搔痒无异,便是坐到天黑也是无事。”
兰吟细看之下果见依仁台眨巴着双眼,毫无畏寒之意,便随手抄起廊上的一把积雪掷去,孟恩其实早有此意,见她动了手便按耐不住玩性,跟着捧起大团的雪块丢去。依仁台则如块木桩般定在原地任由两人扑掷雪团,雪飞泥溅,笑声逐起,三人暂放下了原本的间隙,沉浸于这场隆冬的雪战中。
待兰吟玩乏了,见满身狼藉的依仁台仍纹丝不动地端坐原地,转念想到他虽有错但毕竟本性不坏,终是心软了。雪花染白了依仁台的眉发,冻红的鼻尖垂下条细长的冰丝,浑然副苍发老翁的模样,她便招手抿嘴笑道:“进屋烤烤火吧!这会子湿漉漉的穿上棉衣岂不更容易着凉?”
依仁台颇为错愕地望着兰吟,直至孟恩再三催促下方诺诺地站起身。进入室内后他也不敢擅自抬头,只是感到暖香阵阵,身上的雪水随之在脚下嘀哒作响,禁不住羞红了脸,越发的低眉敛目。
孟恩因玩得痛快,不停地说着话,兰吟便窝在暖榻上静静聆听,偶尔问上一句,便逐步地将王宫内的情形了解了个大略。就在此刻有个女仆急促地跑进来,还不及听她禀话,已见诺敏踏步而入,他突见依仁台单衣褴褛的模样,顿然脸色灰败地怵在门前。
兰吟站起身瞅着他笑道:“不是要我给他量刑吗?如今小惩大戒,我可是卖给了个大人情给你,怎得还摆出这般败兴之色?”
诺敏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缓缓退让出身后之人的颜面,兰吟当即敛起笑意,慧亮的眼眸望着那人不语。依仁台也正疑惑着,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