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吟双手扯着蓬松柔软的长裙在镜前转了圈,群摆划出翩跹美妙的弧线,如风过碧波所荡出的涟猗,她抿着嘴角笑道:“好似自己也能飞起来似的。”
莱昂专注地盯着她,稍许挥手示意房中的仆从离去后方走上前伸出手道:“天使除了一对翅膀,还需要这个来昭示身份。”
闪亮的钻石圆冠压在乌发上,如道夺目的光环笼罩全身,兰吟抬手摸上额顶冰冷的钻冠,忍不住叹道:“太贵重了,若是弄丢了怎办?”
“丢了便丢了。”莱昂垂首替她整理着衣摆上的褶皱,且满不在乎地道:“终日锁在保险柜里的珠宝再名贵也只是件无用的死物,而当找到了合适佩戴的主人时它才能焕发出自身的魅力。”
兰吟轻笑了声后打量着莱昂一身冗长的黑袍,宽阔方正的前额上绑着条黑缎抹额,上缀着颗硕大的红宝石与随性披落的金发相映成辉,进而自己又绕到他身后,瞅着对方黑袍后襟上由六对黑羽编制而成的薄甲奇道:“你这身黑不溜秋的装束,扮得是什么啊?”
“你猜?”莱昂笑眯起眼,轻刮着她俏丽的鼻尖道:“猜对了有奖赏!”
兰吟一怔,随即揉着鼻头哼道:“你明知我不懂你们那些个子丑寅卯的典故,偏还存心来引诱戏弄!”说罢,她斜身倒在一旁的长椅上揉着腰肋道:“不去了!既不会跳你们那些所谓的舞蹈,又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整就是个天聋地哑,杵在当场还不知会被多少人戳着脊梁说闲话,倒不如在这房里好好养伤才是正经道理。”
莱昂眨眨眼,听明白后坐到她身旁,满是焦愁地问道:“又疼了?不如让大夫再来检查下伤口,配些止痛药水吧!”
“倒也不必。”兰吟头枕着椅背,神色郁闷地道:“只是略有些疲惫,想来是不能陪着你去舞会了。”莱昂瞧着她敛目休憩的模样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兰吟捏着鼻梁摇首道:“明明是你提议举办的舞会,哪有客人依约而至主人反倒不在场的道理!”
“只要米克在便可以了。”莱昂扯下头上的抹额丢于一旁道:“原本便是为了让你解闷才举办的化妆舞会,哪有为了去招待宾客反而撇下你的道理。中国典故怎么说来着,买椟还珠还是本末倒置?谁还能比你在我心中更重要?”
兰吟猛地睁开眼望着他,金凤花染红的指甲缓缓贴上那俊美无畴的脸庞,莱昂则趁机握住她尚存丝迟疑的手紧紧地盖在自己唇上,两人的目光在寸尺间纠结缱绻,就在这情念渐炽之时房门外忽响起米尼赫低沉的声响:“莱昂,准备好了没有?舞会已经开始了!莱昂?”
兰吟迅速的站起身并对尚还未回神过来的莱昂道:“我似乎好些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也让我这个异乡客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宫廷舞会。”
莱昂低应了声后拿起红宝石抹额胡乱的往头上绑,兰吟瞧他懊丧的模样便道:“急什么,没听过‘来日方长’这句话吗?”说罢取过抹额替他仔细的绑好,并顺势抚齐了两簇凌乱的碎发道:“别卖乖了,你这究竟扮得是谁啊?”
“路西菲尔。”莱昂扬着脸满是喜悦地任由她施手替自己整理,又似个听话的孩子认真地回答道:“天使中地位最高的炽天使,以火焰为象征,是晨曦之星,荣耀之子。”
“你唬弄我的吧。”兰吟狐疑地白了他眼道:“也有似你这般扮成混世魔王的天使?”
莱昂起身到她面前,蔚蓝的眼中含着得意之色道:“所以要注意了,从此刻起你这个小小的安琪尔可是归我这个大天使长管束的噢!”
因在门外等候了许久,方才见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米尼赫面色自然不善,又瞥见兰吟头顶戴着的钻冠眼神愈发阴郁。兰吟则冷眼瞅见他露齿时戴在嘴内的两颗尖锐大假牙,冷笑着对莱昂道:“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不外于此了。”
米尼赫虽听不懂汉语,却也能从对方的鄙夷之色中略猜出一二,他黑着脸与莱昂嘟哝了两句后便疾步离去。对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兰吟调皮地吐舌做着鬼脸,莱昂见状不禁摇头笑问道:“你便这般讨厌米克吗?在我映象中他似乎不曾得罪过你啊?”
“这是自然的。”兰吟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是吗?谁的仇,谁的恨?”莱昂苦笑了声自言自语,因见她的目光依旧盯着米尼赫离去的方向不放,便递上面具道:“今夜最必不可少的道具,戴上了它后你才能真正领略到化妆舞会的奇妙之处。”
兰吟收回视线,学着他的模样将面具置在了脸上,五彩的羽毛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红润的菱唇和个细致精巧的下颚。莱昂端量了下她简洁而纯稚的装扮,不由颔首伸出手臂道:“美丽的天使,请允许我有幸能带您进入会场,午夜的狂欢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兰吟则浅笑着依照前几日所学到的礼仪将手放入莱昂的臂弯内道:“是的,路西菲尔大人,由您牵引荣幸之至。”
两人经过走廊穿过宽敞的大厅,戴着金色假发,穿着宫廷制服的侍从为他们打开了舞厅的大门,金壁辉煌、笑语欢腾的场面顿时展现在眼前。花团锦簇,脂香溢鼻,发色肤色各异的男女装扮成神话故事中不同的角色,聚在一处品酒闲聊,欢歌起舞。兰吟紧张地攥着莱昂的衣袖,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前进,触目所及皆是派惊奇之象,周围的人因都戴着面具,彼此不明身份,对来人皆一瞥及过,唯独视线偶然扫过自己头顶的钻冠时方会流露出惊叹之意。渐渐地她心中明白莱昂之所以要举办化妆舞会的用意,果然在娱性的同时也避免了自己暴露身份后所会带来的困扰和尴尬。
莱昂带着她在场中绕走了一圈后便在处视线颇佳的角落坐下,舞池中气氛逐渐狂热,男士们蜂拥邀请单身女子共舞,活泼轻快的乐曲和着缭乱纷呈的舞步,赋予了面具人物鲜活而灵动的生命。兰吟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穿着花哨衣服的侏儒头顶着盘子跪到面前,她伸手时目光正与那侍从不期而遇,手一颤掉落了块糕点。莱昂关心地扭过头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首,目光则尾随着那名侏儒而去,看着他矮小的身躯顶着沉重的托盘在场中穿梭,看着他在宾客面前艰难地下跪和卑微地磕首,看着他神情麻木地面对人们对自己的讥笑和轻视——那是个黄肤黑发的土尔扈特人,在他憔悴已显菜色的脸上一块椭圆的刺青赫然刻在脸颊上,如同被烙了主人标记的牲口昭然显示着自己奴隶的身份。
乐曲结束,舞池中的男女皆恭敬地向舞伴行礼致意,场外围观之人则都鼓掌称赞,优雅的举止,曼妙的形态显示出这群绅士淑女们良好的教养。莱昂叹息了声后,凑到她耳边道:“等你的伤势痊愈后,我也教你跳小步舞吧,到时去我的庄园举办场比这更盛大的舞会,你和我首先开场跳第一支舞,可好?”
兰吟望着场下嘻声笑语,风雅生趣的景象慢慢颔首,嘴角扯出抹玩味的笑意,莱昂见状愈发兴致勃勃地道:“我的庄园坐落在彼得堡郊外一处湖泊旁,每年盛夏都会有成群的天鹅飞来越冬,附近的森林里还生活着白唇鹿、阿穆尔貉……”
“好了,好了!”兰吟摆手道:“你也不用如数家宝似的,我不是说过来日方长吗?”
莱昂立即住了嘴,惟有面具下那双比海水更湛清的眸凌光涌动,眼角淡淡的细纹仿佛是承载美酒的器皿,散发着浓烈而醇厚的陶醉之意。
兰吟抬手抚弄着面具上柔软的羽毛,但随即动作便变得僵硬,莱昂回首望去但见装扮成吸血鬼的米尼赫正朝这处走来,雪亮的坚牙在灯火下闪着寒栗的光芒。他忙起身迎了过去,站在三丈开外与之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游移到兰吟身上久驻,良久之后方又走回来饱含歉意道:“我要去见个重要的客人,你留在此地等我回来,别四处乱跑哦!”
“知道了。”兰吟娇嗔,不耐烦地挥着手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快回!”莱昂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两句,这才与米尼赫并肩离去。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外,兰吟砰然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就在正要走出舞池时,一名身着中国长袍马褂,蓄着长辫的男子猛然拽住她,大幅度的动作扯痛了腰肋部的伤口,兰吟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恼怒地举目望去,但见对方面具下是双尽显沧桑老迈的眼。男子塞给她一本黑皮面的书本后,便快速地混入人群中销声匿迹,只在与自己接触的指尖留下缕淡不可及的药香。
兰吟翻开书本折角的一页,满目的异国文字犹如天书,她拧眉收起了书册走出舞厅,仗着面具的掩饰在与众多来往的仆从擦肩而过之后,终摸索着来到了白漆的房门前。与适才的喧嚣场面相较,这里的走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的房门内不断传来低沉的呻吟,她举在空中的手久久不能敲下,直至女子痛苦的哭喊隐隐灌入耳内,方才觉醒过来用力举拳向门上砸去。
手腕被蛮力半途所截反扣在了背后,兰吟回首看到那双银灰的眼中正闪烁着歹毒之光,她张口欲喊却立即被巨掌迎面盖下。房内女子的哭声转为了凄厉的叫喊,兰吟激动地奋力挣扎,却被对方轻易地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动弹不得,她极尽痛恨地回瞪着身后的男子,豆大的泪珠一粒粒地溢出眼眶。
抽噎的哭喊声越来越虚弱,滚烫的泪则越发多得滴在了手背上,米尼赫神色微变随即更用力地捂住兰吟的嘴阻止对方出声,瘦削的脸如蒙了层青浅的烟雾般辨不清神情。时间便在如此的焦灼中艰难地渡过,直至听到门把转动的声响,米尼赫迅速地拖着她退到一旁的窗帘后,透过帘布的缝隙只见名秃发、身形矮胖的中年俄国男子衣裳不整地自房中走了出来,舌头舔着肥厚的嘴唇露出猥琐的表情。
瞟了眼已是满面泪痕,神情僵滞的兰吟,米尼赫哼声松开手走出去高声唤道:“亲王殿下——”秃发男子转过脸来,肥硕的脸上充斥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张开双臂道:“我的朋友,现在咱们可以去书房好好谈论正经事了。”
皮靴在走廊上发出啧啧响亮的回声,奶白色的墙壁上印出浮动的人影,兰吟颤巍巍地自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门口,望着那幽暗房间内凌乱不堪的床褥,望着那似个破碎的瓷偶般倒在其中的穆黛,望着雪白□肌肤上的斑斑血迹,她无力地贴着房门缓缓倒坐在地。舌尖的伤痕已品尝不出痛意,嘴内尽都是腥甜的苦涩——纵是咬碎满腔银牙,此恨亦也再难平!
繁华冢(下)
水汽上涌,氤氲迷眼,兰吟站在偌大的浴盆旁,望着盆内水面上逐渐飘荡开的缕缕血蔓道:“伤口未愈不能落水,你这般岂不是在自残其身?”
穆黛一言不发,取下金色面具后末顶沉入盆内,良久方才破水而出,墨发湿垂,玉颜光润,眉目如画,恍若烟波浩淼中冉冉浮现的水中仙子,钟灵毓秀,翩纤袅娜。兰吟细看着她右脸颊上唯一的处瑕癖,忍不住伸手轻抚上那已硬结的瘢痕问道:“疼吗?当初烙上去时一定很疼吧?”
微敛的眼缓缓睁开,紫色的眸如绽放的鸢尾花般呈现出翩然而动的美艳,穆黛摇首后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印记。”兰吟收回手,倒吸了口气答道:“是米尼赫烙上去的印记。”
“是的,是奴隶的印记。”穆黛雪白的纤臂在水中划过道圆弧,语含凄意道:“凡是土扈而来的奴隶皆要被黥面,如此便是偷跑出去了也会被轻而易举地捕获送返回来。我来此五年,还从未见过有土扈奴隶能活着走出这玫瑰庄园的。”
“那些土扈奴隶呢?”兰吟贝齿咬着唇继续问道:“为何我来此半月有余却从未见过一人?”
“雪地凿冰,暮夜驻路,砍柴捕鱼,洗衣修栅,身为奴隶本就矮人一等,土扈的奴隶更是低贱如尘。”穆黛冷笑了声道:“你以为做着如此卑贱活计的奴隶会有资格进入这幢富丽堂皇的大厦,他们的主人会允许自己与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同住一个屋檐下?”
阵阵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后襟的衣物潮腻地粘在了背脊上,兰吟双手紧紧抓着浴盆的边缘,木隙内一个小毛刺扎在手指的罗纹上,说不上痛却异常难受。她晃晃思绪凌乱的脑袋,额顶上的钻冠随着□直向下掉去,自己忙惊呼着俯身去接,不料却被牢牢地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见钻冠扑通声后沉入盆内,兰吟不解地抬眼望向穆黛,但见对方面冷如铁地道:“在伸手之前需得考虑清楚,此物真是自己所想所要的吗?”
“这只是礼物。”兰吟抹开她的手,正色道:“金石有价,尚可量估。”
眨着雾气萦绕的眼,穆黛抬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烙痕道:“当时为了不破坏这张容颜,他特例容许我只要对天起立个誓言便可免去黥面之刑,但那般绝情的话语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宁受皮肉之苦不做违心之言,你可知是为何吗?”
兰吟默然摇首,心中暗道如若是换作自己,宁可以一时的权宜之计与对方周旋也不愿受这毁容之痛。
穆黛神情凝重道:“初来此地我便被群粗鲁的俄国妇人剥去了所有的衣衫,不得不站在冰冷的房间内瑟瑟发抖,她们用毛刷使劲搓着我的身子,要药水浸泡着我的头发,逼迫我穿俄人的服饰,学习说沙俄的语言。他想打造一个全新的穆黛,一个身上连只土扈的跳蚤都不能有的穆黛,可是换得了新装换不了旧骨,说得口流利的俄语并不能掩饰自己的出生,于是终有日他忍无可忍,决定还是将我黥面——”
“此人心狠手辣,实非善类。”兰吟攥拳厉声道:“姐姐为何要委身于他?达什汗、诺敏呢?土扈的千万男儿呢?难道他们便如此眼睁睁看着你堕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吗?”
“我并非是怕黥面之丑,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身上被烙下了他的痕迹。”穆黛扬起秀丽的远山眉,顾自说道:“于是情急之下我便徒手伸入燃烧的炉内,将他抢夺了去丢入火堆内的猫眼往自己脸颊上狠狠按下——”
静谧的浴室内回响着点点滴答声,望着自盆中缓缓渗出的水珠,兰吟半晌方闷声道:“是金绿宝石,对吗?是诺敏常年挂在左耳上的那颗猫眼,当年达什汗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陛下送于我们的文定之礼。这对产自波斯的宝石被挖掘出来时已成双卵胚形,分割后大小无差,一颗予我,一颗予他——”说到此处,穆黛淡然的脸上终流露出凄然之色,嗓音也不禁低哑了些道:“我保不住那颗信物,但终是在脸上留下了印证,我的身子脏了,但从未做过违心之举。所有的苦难我受得心甘情愿,每一滴血泪都流得物有所值,金石的确尚能估量,但这背后的价值你且能承受吗?”
兰吟面色黯淡无光,微颤的羽睫低敛着遮去目光,穆黛轻叹了声自水中站起,涌溢的浴水哗啦啦地洒落在地,泼湿了她垂地的雪白裙摆。
“这身装束着实漂亮,如若陛下能亲眼目睹定当十分喜爱,陛下他自幼饱受离苦,人生数载竟从不得欢颜。只是那日咱们的马车被炸,我亲眼看着他为了救你而舍身忘死,便知在他心中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穆黛将手中湿淋淋的钻冠递于她道:“机敏如你,焉能不知这东西的价值,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奥古斯特公爵夫人的宝冠不是能用财富便可交换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礼物!”
兰吟紧抿着嘴接过钻冠,又看着穆黛从容地自浴盆中站起来穿戴衣物,华美的衣服遮盖住了满身伤痕却无法掩饰憔悴的容颜,金银宝饰散发着灼灼华光却依旧抹煞不了美目中近乎绝望的哀怨,因见她再次拿起金面覆于脸上时自己忍不住问道:“瑕无掩瑜,姐姐的美依旧是勿庸置疑的。”
“你不也戴着吗?”穆黛浅笑道:“难道只有你能戴得,我却不能吗?”
瞥了眼适才已丢于地上的羽毛假面,兰吟努嘴道:“闹着玩而已,又有谁会将这劳什子整日整夜都戴在脸上?”
“因为我还不曾学会。”穆黛戴端正面具后,目光执着地望着对方道:“我还不曾学会戴着面具做人,还不能轻易地掩饰去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个庄园内,无论贵贱高?br />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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