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回头,那黑亮的眼眸却已一片清明。
"及悦,回去安排妥当……"离王的声音再度扬起,话语中带着激人沸血的傲然,"明日随朕去一起狩猎。"
"将军,我们快到官道了,您打算从那条路回陵都还是绕小路?"迷迷糊糊一路颠簸了几天,马车总算把明若带出了凤阳。掌马的车夫名叫大李,是叶子澈的家奴,为人憨厚,对离国的路况又特别熟悉:"若是走小路,该是可以快上三四天。"
"嗯?"揉揉惺忪的眼睛,明若掀起车帘的一角,车外已是绿树葱葱,鸟儿畅啼,别是一番山野趣味。
"将军?"
"不去陵都。"明若张口,又打了一个哈欠。
"什么?"
"现在去陵都和送死没有什么两样。"离开凤阳,一路的流言明若不是没有听到,可其中的真实性……妈的!越听越有气--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风冥司的"幸臣"了?
什么日日伴身侧,什么夜夜共枕眠,什么同食共饮?!什么……想到这里,明若就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的嘴给撕下来: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尤其是寿筵的那一般,版本繁多而且声情并茂--隔着帘子听着百姓谈起,那副绘声绘色只差没有手舞足蹈,简直就像个个都亲眼目睹般!
害得自己……也跟着有些胡思乱想了--不会真的发生了什么吧?
自己醉酒,每次都和死猪一样,若是那人……
不会不会!真要有什么事,自己应该是有感觉才对;而且那人虽精于算计却生性高傲,也断不会为了制造谣言而……做出这种贬低自己身份的事情!明若摇头,立即把这种想法驱逐出去。
不过,有一件事已经很明显了--陵都如今是肯定不能去了。
可现在去哪里呢?
"大李,带我去叶城。"吞下胸中漫起的苦涩,明若跨上车,平静地对车夫下了指示,"然后你就回去吧。"
"小若,你的梦还没有醒吗?"
颠簸的马车上,脑中浮起的却是以前启枫师傅对自己说的那句。
都那么久了……自己却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天真。
在以前就算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也不过是被炒鱿鱼。就算被人误会,也顶多是绝交。
可现在谁会想到,每说一句话都……
双手无意识地绞弄着衣袍的一角,一阵又一阵的雾气却在眼眸中渐渐弥漫。
还会有补救的机会吗?
若这次的危机能熬过,自己一定要抛去将军这个头衔,隐姓埋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凡凡的日子。
但愿……
抚过颈项上那片血玉,明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前路,却是一片昏暗。
"将军,若是不出意外,不出一个时辰,我们便到了,要小的送您入城吗?"隔着车帘,大李恭敬地询问道。
"千万不要!送我到城口就行了。"相较之前的怠惰,明若这回可是没有半点犹豫。一边说,一边从包裹里找出路上临时向农家买的粗布衣服给自己套上,最后还不忘把系头发的绳子松了些许……
嗯,这样的打扮应该是不错吧?
待大李的马车走远了,明若对着城外的小溪仔细照了照,微笑着点了点头,似是对这副形象颇为满意。
肮脏的头发像是几个月没有洗般,还沾了几片枯黄的树叶。而白皙的秀脸由于蒙上了一层细沙,显得蜡黄而没有生气。原本明亮的黑眸似是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般,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而红艳的嘴唇也难以幸免地干裂而又苍白。还有简陋的粗布麻衣上沾满了泥沙……
眼前的人,蓬头垢面,活像是个乞丐!
其实想到这么做,倒也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口才,说服不了叶源和张厉。只是比起浪费那么多唇舌,略施小计或许更有效果。
比如--苦肉计。
想到这里,明若不禁对着清澈的池子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最有效的法子!
再次醒来,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揉了揉眼睛,待焦距慢慢地集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叶源和张厉。
"将军,您终于醒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明若总觉得此时的张厉比往日激动了许多,见自己醒来,先是大震,然后是惊喜,随即又显得迟疑。
"嗯……"自己终于被送到城里了?
"明将军,您这几个月究竟是去哪里了?"叶源较之张厉,显然直白很多。见明若清醒,劈头便是一番询问。
"我?咳咳……"被叶源这么一问,明若挣扎着起身,似是急欲辩解,却又明显地体力不支外带气虚,才开口便猛咳了起来--其实也难怪,叶城位居陵都西北,三月的天气就是淋上场春雨也是挺要命的,更莫说在溪里泡上个把时辰,不闹风寒才是怪事!
只是这不咳还好,一咳,原本被草药润过的嗓子马上痛了起来,加之明若本意就是想咳个惊天动地,小小的轻咳转眼便升级成止不住的猛咳,明若想叫停也不行了。
"将军?"见明若双眼泛红,似是快把心都咳出来般,叶源原本严肃的脸色立即转为关切,也忘了询问,立即上前为她顺气--说来叶源本就膝下无子,自从当日叶城一战,对明若的感情早已如同父子,后来无意中得知明若女子身份,对之就愈发钦佩和疼爱了。这几日,即使明若降敌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叶源还是隐隐有些坚持。
"明将军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另一边,张厉也有些揪心。
"不,张校尉……咳咳……"推开张厉的手,明若咳声不止,却仍是颤抖着摇了摇头,"前几日,其实我一直在凤阳。"
"什么?!"
"你们听……咳咳……我说下去……"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杯把止咳的药吞下,明若总算腾出了点力气说话,"叶城主……咳咳……几月前,我本想来叶城看看你,所以当时才留书出走。没想到半路遇上离王的埋伏,硬是把我绑到了凤阳,然,然后……"
讲到这里,明若好像煞是痛苦,连着说话也有些哽咽:"然后就被关到了凤阳的皇宫,后来离王他就……"
最后,明若也不再说话,只是抱膝轻颤,掩面而泣--欲盖弥彰的最高境界,明若向来很清楚。
"……"事到如今,谁都知道在明若身上发生了什么--身为一代名将,又是一个女子,受此污辱,简直比凌迟还要痛苦!叶源虽与明若相处时日无多,但也深知明若的心性颇高,哪能受得了如此折磨?所以此刻即便老练如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是伸手轻按在明若的肩膀,静静地看着她。
而张厉虽平日粗枝大叶,但也并非无知,见叶源沉默,原本想出口安慰的冲动也压了下来,几番欲言又止,只是红着脸望着明若。
"后来我才知道他出兵攻打西陵,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逃出来……那人十多日前大寿,许多州的皇亲和官员都来了,正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摆弄着覆在身上的被角,明若的眼角含泪,轻声道:"终于能……"
"莫要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
看着门楣终于轻轻地合上,明若不由长嘘一口气。
信用度的问题暂时是解决了--虽然对着自己人撒谎实在不能算上道,但毕竟在这种时候只有它是最省事的一个法子。
只是……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望着四周熟悉的布置,明若不由得发怔了。
"明将军,三月的风浸着寒气,您大病初愈,还是莫要在这里站太久。"见明若没休息几日便硬撑着起来巡视城防,叶源也是不忍。
"城主别将军将军的叫了,听着别扭。"再度站在叶城高高的城门上俯瞰远处山河,心中不禁万千感慨:与大半年前一样的景色,甚至连情势都是差不多的,为什么还是会看出别样的味道?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吧……
当初的自己心怀坦荡,而如今扎在胸口的那根芒刺,究竟要多久,才能化开?回神转身,却对上叶源的双眸。虽没有过多的言语,但关切之情却是溢于言表,心口一热,不由回了一抹淡然的微笑:"您是长辈,叫我小若就好。"
叶源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却也跟着笑了,离去前在她肩膀上轻拍一记:"走吧。"
"嗯。"轻应一声,她却转头望向了西山尽头快要落下的骄阳,凌乱黑发下,几点泪光隐约闪过。
人生在世,总是有万般的感慨,总恨生不逢时,哀叹怀才不遇,时运不济,或怨遇人不淑。 却唯独容易忘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点滴的幸福。
无论是启枫带着自己上街,买下那二两银子的鸡血石的时候;还是六皇子府上,悠闲地听着允文谈琴的时候;或是被道明夫子拿着戒尺满世界追赶的时候;还有那时,西湖边被冷无双从水中捞起,迷糊间听到耳畔那不规则的心跳的时候;或是现在……闭上眼睛,明若静下心,聆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
自己其实,都很真切地触摸到了幸福。
当然,人也不能一直陶醉在感动中。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情况其实要比上次来得好?"晚饭后,听了手下足足两个时辰的汇报,明若总算对此时的局势有了大致的了解:说是不幸中之大幸也可,这回--毕竟楚国没有再横插进来。而且由于上次战罢后,明若就提出要整顿军务坚固城防,所以较之上次的仓皇,这次的战备倒是要井然有序得多。
"没错。"话刚出口,张厉似是又想到什么,马上又蹙起眉头,"但是据说此次离国的士兵,每人都配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所以就要尽量避免正面交锋!"没等张校尉说完,明若就心虚地打断。
待缓过神,明若才发觉周围的人一片寂静,不由有些气短,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听了刚才幽州战况的汇报,不难看出他们那么快城破,除了离国的兵器之外,与守城士兵的大意也不无关系。
"守城守城,关键在于一个'守'字。离国现在先进的兵器,那是他们的优势;但我们就没有自己的优势了吗?"文绉绉的话绞尽不少脑细胞,明若决定采用浅显易懂的表述方式,"我们的后面,有我们的百姓;我们的前面,有高高的城墙;而我们,则有团结一心的士兵!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扬长避短!扬长--就是要好好利用我们坚固的城墙;避短--就是要避免与离国大军正面交锋。所以,从现在开始,收集好粮食准备好充足的水,然后关上城门,专心于城防,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贸然进攻--明白了吗?"
长篇大论结束,明若长嘘一口气,悠然地回到座位上坐定。
而张厉和其他手下则相视莞尔:能把当缩头乌龟的行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翘着二郎腿的将军了。
楚国的国都庆兰地处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的南疆。由于地域的关系,温度适宜,四季如春。位置稍北的富阳更是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因此一年中无论何时,庆兰城中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可以看到琳琅满目、品种繁多的水果和各式各样的新奇蔬菜及肉禽。此外,位于城内的兰贵舫的绣功更是因为巧夺天工被列为一绝。
同时,庆兰也是各路商人的聚集地,从北边来的商人会带来许多当地特有的矿产和其他物资,来交换此地盛产的果蔬。
故几百年来虽三国间的战事不断,但就如离国的凤阳一般,位于楚国腹地的庆兰城的繁华至今也未曾被撼动过!
而此时,原本就热闹的大街比往日又平添了几分喜气--三个月前,离国与楚国结为姻亲,离王册封其异母皇妹懿铭公主为安国公主,其婚队已于半月前抵达庆兰,嫁于楚王昭安,赐贵妃称号。亲眼目睹如此盛况,怎能不让百姓们好好议论个十天半月?
"说来,那位公主可真算得上是绝色了,"茶坊中,一位男子说到兴头上,不由长叹,"当时惊鸿一瞥,已是让鄙人足足失神了三日……不愧是离王的妹妹。"
"那当然了!"没待那人说完,另一个声音马上插了进来:"想当初,离王的母亲玉贵妃可是名扬天下的第一美人啊!"
"可惜那位贵妃没有生女,否则……"
"为什么那个懿铭要嫁给昭老头?"那边的人越聊越起劲,这边一身不起眼装扮的青衣少年却是越听越听不下去,"那个公主我在凤阳看到过,顶多二十不到的年纪,昭老头不是可以当她爸了?"那个风冥司不是一向以他强大的离国为傲,怎么竟沦落到向楚国卖公主的境地了?
"将……不,公子你误会了。"那人摇摇头,耐心向少年解释道,"楚国的原意是要把懿铭配于太子为正妃的。"
"那为什么?"
"辈分不对--若是懿铭嫁给太子,那离王就要比昭安小一辈,这是一件驳面子的事情。"
"那原本懿铭可以当正妃,现在只当了一个贵妃……不是更驳面子吗?"青衣少年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
"公主出阁,妃以上的赐封便是礼达,正室或是副室对离王的名誉不会有任何损伤,被驳的顶多只是安国公主个人的面子而已。"
"就为了自己这一丁点面子,他就可以断送他妹妹一生的幸福?"虽然已经领教了那人的冷血,但明若显是没有料到他对自己的血亲也淡漠如此,不禁咬牙道,"张厉,我们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人侵犯我们的国家!"
"是。"其实对于离王,张厉一直以来的印象都停留在一个英明却又无情的君王上,对他也是又敬又怕。但是此次得知他如此对待自己心爱的上司,自然也愤恨入骨。
品着杯中的清茶,青衣少年怔怔地看着窗外异乡的景致,又沉默了下来。
"张厉,"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放下了茶杯,"送我到此已经足够了,你回叶城去吧。"
"公子?!"
"接下来我要去找凤南将军,还要面见昭安。当下的局势,只要稍微有眼光的人都该明白,只有西陵和楚国联合抗敌才是唯一的出路!可你也知道,以前我和他们结下过多大的梁子,所以……"说到这里,明若闭上了眼睛,"张厉,让我一个人去吧!叶城现在也是缺人,在这里你帮不上我,倒是回去坐镇大局,百姓也能安心一些。"
"可……"虽然离上次那件事已经有大半年之距,但再乐观的人也不会指望昭安忘了曾经的那段"羞辱",张厉又怎能放心让眼前的人独自去面对?
明若却摇头:"我说了,我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有你,与我不会有太大的助益。按我以前的性格,若是有可能的话,也是万般不愿到这里来求人。但如今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了。你安然送我至此,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重 逢
由于明若从不曾到过楚国,所以换上一身传统的楚服走在大街上,倒也不是很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毕竟识得她的人不是在皇宫里便是在军队里,而且在军队的那些人对自己的外貌特征的印象还是打了折扣的,总不会那么巧都跑出来吧?
或许是由于地处南方常年日照充足的关系,庆兰的百姓无论男女,皮肤比起凤阳或是安临的居民都要黑上许多,身材也不及北方人那般高大,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再转一个弯便是凤南将军府的正门了,闻名遐迩的凤南将军府。
自己也快要见到那个人了吧?
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但为什么,越走近,心情却是越发往下沉呢?
若是离国没有攻打西陵,或是此刻不是重任在身,那么现在的心情就该是飞扬的而不是道不明的沉重。
一直以来明若都期盼自己再与无双见面的时候,能够迥然一身,再无国家或是名利的羁绊,在……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到这里,嘴角不由一沉。
"停下,什么人?"
一声厉喝打断了明若的遐思,诧异抬头,原来恍惚间,自己已经走到了将军府的门口,横在自己面前的,正是穿着凤南军服的高大士兵。
"我?"才说了一句,明若便心虚了起来:怎么办!自己还没有酝酿好见无双的情绪。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两位士兵中较为年轻的那个见明若颇为迟疑的样子,显然有些不耐烦,立刻大声催促道,"若是没事,别老杵在门口不动!"
"我……"明若本就有些气虚,被这么一催,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又一下溜走了大半,一时之间竟是进退两难地呆了。
此时,另一个呵责声却插了进来:"李越!将军是怎么教你的?来访者无论贵贱,都该以礼相待,你这种态度又是为何?"
明若诧异抬头,却见来人约莫三十岁模样,眉目俊朗,身材偏瘦,虽是一身粗布便服,但举手投足中透着别样的威严。
那位年轻士兵似乎对此人也颇为敬畏,被这么一说,黝黑的脸颊一下便红了起来,连忙向明若欠身,诚恳道:"刚才下官怠慢了,请公子海涵!"
"没关系。"被他这么一吆喝,明若比刚才更吓退了几步:当兵的连道歉都要如此大声吗?吓死自己了!
"公子是第一次来将军府吧?"中年男子转头望向明若,语气却是与刚才截然相反的亲切,"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告诉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