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的秘密。曾经的密而不宣。没有色彩。只有黑暗的回忆和诉说。往事不值得留恋。
诉说是为了诀别。一切。毫不隐瞒的一切。他是那个尘世中的唯一的听者。信托者
和保护者。他紧揽住你抖动的肢体。一个罪人。一个小孩儿。坦陈羞耻和胆怯时,
你好像在对心灵忏悔。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好像并不存在。只有颈窝的温馨
越来越热地弥漫。如此就交付了一个灵魂一个终身。坦露的鲜血涂抹着不再会提起
的旧事。能原谅吗?那些往事。表嘀哒响着。还有他心脏的跳声。那个彻夜。黑暗
中响起的公共汽车的笛声。那么轻的一声诉说。那么沉重又是那么苦痛。
然后又是天明。
他默不作声。依旧坐在那里。他抽烟,等黑夜慢慢降临。我睁大眼睛。我听见
我的呼吸声。我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我看到那是个多么美丽的黄昏。然后返
回来。重坐在黑色的空气中。我扭亮灯,看一眼前行走的时辰,然后又关上明亮,
让我们重新掉进黑谷。那烟的火星明灭。那是他的一个标志。慢慢我不再能看清他
的眼睛。一切都是为你。烟雾也变成了黑色。黑色的烟雾在默不作声中静悄悄游走。
我们看不见。只是感觉。慢慢被那气味包笼,并觉出来浓郁和温暖。这样我们被温
暖俘虏着,并把心灵交付新的一个午夜。
水不可能早早睡去。
那等待。那诉说。和那疯狂而无限的肌肤之亲。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那温热的臂膀。那缠绕的灵魂。那宁静。气息。
那时床前的那个小百叶窗的格子,就总会如投影般打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像一
幅图画。没有声音和色彩。在那些打开的格子背后,就是窗外那一棵茂密而高大的
老树。树的影在格子背后轻轻摇曳。摇曳。有很轻的风。和似水般的月亮的光。那
风和那光一同从我们身边掠过。在整个的晚上。他也看到了白壁上的这幅木刻般活
动的图画。摇曳着。那清新温馨和美好。在他热烈的臂腕中。我们曾拥有那么多这
样的夜晚。每当月亮升起并把这一幅天然的图画送进我们的小屋,我都会觉出身体
上有似水的柔情流过。他的亲吻。他抚摸我光滑的肌肤。我们等待。屏住呼吸。
就这样记述那午夜那寂静那沉默那激情吗?
而等待的时刻,夜空中会突然出现一抹云。阴云。阴云扩散着蔓延着慢慢遮蔽
了一切。没有光亮。也不再有美丽的图画。从午夜的深处,这样,就慢慢飘来了雨
声。有时是那种绵延不断的小雨。迷迷濛濛。无声地,就润湿了世界。整个世界。
那么清晰的小雨击着叶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扩大。我们平静下来。没有呻吟。只
有仍不能平静下来的喘息。光慢慢从他的脸上移走。我无声地看着那光移走。那是
一片乌云。我这样想着,并睁大眼睛看着白壁上的那幅画怎样一点一点地谈下去,
消褪,被夜的小雨悄悄地吞噬。他紧闭着眼睛。他的汗水和他的沉默。其实小雨还
是无声。它们只是郁集在窗外老树的那些硕大而苍绿白卜卜子上。它们飘落下来的
时候连雨滴都不是。它们聚集得久了便垂落下来。那么轻那么轻的响声。一声又一
声。那声音随着夜的深沉而越发扩大,越发接近着我们。在漆般的黑暗中。我拨紧
他的脖颈。那雨声似乎已拍响了我们躲藏在阳台后躲藏在窗内躲藏在小屋中的这张
小小的木床。他让我藏进那颈窝。在这无言的水珠里空气变得清冷。我要更紧地贴
近他,让那自童年时就开始的梦成为一个更切近的现实、我要更靠近那个温热的身
体,更真切地知道无论怎样我确实找到了那信托那依赖和那支撑。我甚至连他心的
声音呼吸的声音牙齿碰撞的声音和他偶尔改变姿势时那床的深处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睁大黑暗中的眼睛。我看着天花板。我想什么是那个纯粹的宁静呢?小的时候我
一直渴望在下起雨来的时候,能有个依偎。仍是那个幼时的我。像一种久违了的熟
悉的情景再现。能记得起是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时刻曾经历过这样的温暖吗?
梦幻般的记忆只闪出朦胧的光彩。的确是在那清冷的小雨中。那么就情愿了忘却。
只让那朦胧侵扰这现实的心。他就在我的身边。我正触着他的肌肤他的宽阔的胸膛。
我移动手臂。我确信他是真实的。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有时候哪怕为一种感觉也
要感谢上苍。我告诉他我爱他。他说他当然知道。然后在雨声中,我们又一次接近
了那天堂里的回声。
寻找一个支撑原是我的一个毕生的信念。
我从刚懂事的时候起,就梦想着能有一个哥哥,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能牵住我的
手,能擦掉我的眼泪。
女人总是在寻求着保护。女人总是不愿做一个自立的人。女人尽管有着自立的
精神和能力,她最深处的那追求,还是柔情似水,从肌体到本质。
过腻了自己主持自己的日子。
那么漫长的路那么艰辛的寻找。
而接下来真能获得那个最后的寂静那个最后的温馨吗?生命不再有选择。他伸
出赤裸的手臂,一档一档地就扭灭了那盏变光的台灯。掉进黑暗中。掉进臂腕中。
当激情到来的时候,让午夜去安排那一切你同人类之间的联系。那本质的给予。那
不仅仅是精神而且是物质的给予。然后是什么?然后便是未来了。未来我们便如此
握有了那个真正的黄昏,那个被美丽暮色笼罩的安静的晚年。他坚信不会再失去。
他的许诺。你于是在那许诺不再是许诺的时刻,便能够平静面对你自己,平静地对
待自然、老年、爱情、友情、你往日的过失,和你最终将步入坟墓的那并不可怕的
现实。
有一张温暖的棕黄色的贺卡。有几缕枯树几缕草丝几缕灌木。有白色黄色的野
花。有一拱寂静的石砌的桥。有一轮悬在枯枝上的黄昏的白的太阳。那么宁静的一
幅图画。那么深切的一片思念。我还是把那张贺卡送给了他。尽管我们能经常在一
起,尽管我们彼此早已懂得,但我还是说了那是我们的色彩和平静。
愿能永远拥有这黄昏。
愿能永远与你同在。
那一片被染上黄昏色彩的平静的水。
我知道我其实还没有能真正写出那篇纯粹的关于寂静的散文来。在我的关于寂
静的设想中总是不停地浮上来那热情那骚动那追逐。那不是真正的宁静。但我已有
了这关于宁静的愿望。那也许是未来的事。但最终无论怎样,但迟早,我终将会最
彻底地拥有那颜色,拥有那文字,拥有那永恒。
和另一个小女孩谈话
我要通了电话。我听到了那个小女孩儿的轻轻缓缓的声音。她也一下子就听出
了我的声音。很惊喜她马上说,赵我爱你。她叫我赵。只叫这一个字。她既不叫我
的全名也不叫我姑姑或阿姨。就这样以她自己的独有的方式。她很爱我。每次我要
离开她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出一种沮丧和失望来。而一旦她那一天知道我会来,或
是在她家的门口看到了我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她都会心中一亮,然后兴奋地跌跌撞
撞地跑回家,一头扎到我的臂腕中。没头没脑的气喘吁吁的,然后就是问,赵你什
么时候走?赵你不走行吗?
有一天她坐在我的对面,她看着我,然后她说,赵我有时候希望自己变成一个
小男孩。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能娶赵了。
这是个童话里的故事。
吃语般的但却充满了美好。
一旦她知道了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她便开始天真地切盼着她的父亲能娶
我。一个那么强烈的愿望。
一个女人如此地被一个小女孩这般地深爱着。每当我离开,她都会紧紧紧紧地
拥抱我。如此天然的纯粹的爱甚至超越了常规。她的爱总是不期而至,总是在你忽
略的时候,那情感就突然来临了,让你猝不及防。你会翻然悔悟,诸责你自己怎么
竟然会忽略了那些。你对一个小女孩的感情在你要付出的那很多很多对亲人对朋友
对女儿的情感中,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她对你的情感,在她幼小而单薄的心中,却
是占着怎样的一片巨大的空间。
我慢慢认识了这一点。
所以我好好保护这一切。
我把她的爱当一回事。我不再忽略她的热情与愿望。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自然地,我便许诺了同她做一对好朋友。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感的故事,我正在逐渐学习着把这故事描述得更美好。
……有时候我会突然在我书包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字条,那字条上写着,赵,il
oveyou。
……有一次我又在我的钱包里发现用一张纸包着的30元钱,那纸上写着,赵你
去买一条裙裤吧。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有一天她开始向我学习织毛线。她说赵我一定要为你织一条大毛巾。
……她又说赵你永远留下来行吗?你能做我的妈妈吗?
……我记住了她的十岁的生日。我没有买到一只长毛的小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
她。到处都没有这样的玩具。而我在《伤感的旅程》中看到了这种玩具马。可惜那
种马在美国。我不能把它们买来送给她。她喜欢马。想在大地上奔驰。还因为我属
马。送她的生日卡是一束会唱歌的花。烫金的字说,把你带入紫罗兰的梦景。
我为她去买了那盒能点燃十棵彩色蜡烛的蛋糕。还有一件彩块儿的毛衣。还有
一只她喜欢的表。
那些礼物很辉煌地躺在她的床上等待着她。
天都黑了她还没有放学。小学生的课程很紧张。她不知那些真诚的爱在等待着
她。
她坐在她的小桌旁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幻想。她搂着我的脖子。很紧。她问我,
赵你知道我爱你吗?要是我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你有多好呢?
就这样你成为了那个小女孩的爱情和偶像。在漫长的美丽的梦境中,你不忍去
惊醒她。你答应她爱。答应她友情。甚至,你也答应了她关于母亲的那向往。那么
小心翼翼的一颗心。那么天真的一份情。
于是她的爱使你的心里也充满了爱。
于是你懂了爱是什么,是一种给予与付出之间的交换。爱的确是一种交换。你
给予之后,便是你得到。
我们本来彼此陌生。
而有了爱我们便不再陌生。
我会从此小心地倾听这个小女孩的所有诉说。我会尊重她的一切愿望、并在默
默的关切中看她长大。
我在爱我的女儿的同时也爱她。
我将会永远记住,她怎样在冬季用她温暖的小手抓住我冰凉的手。
她还说,她今后无论去了哪儿无论在天涯海角,她都会把我接到她身边。我告
诉她那时候我就很老了。她说赵你不会老。永远不会老。你就是老了也是世界上最
漂亮的赵。
也许远涉重洋也许天涯海角。
但我相信了她的许诺。
我喜欢这个十岁的小姑娘,所以我编织起这一首纯真的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燃起了十支彩色蜡烛的时刻。她吹灭了那一片辉煌的时候她的愿望是:两年后
能考上一所好中学。
关于教堂、湖畔、钟声和我的歌
有朋友把信写过来,他说在你的中经常出现的那些意象是不是太欧化了。
比如教堂、湖,还有钟声。
可能是。但为什么是?
在海边。那是个忧郁的夏季。那个阴雨濛濛的早晨。游客们被困在旅馆中。聊
天儿和打牌。那么阴冷的,海边和绵绵的雨。有时会瑟瑟发抖。孩子们在平台上玩
得很安静。他们喝那绿色叶子上的雨。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意思。去不成海边的游人
们。那么短暂中的失望。那天我留在房中。我把房门关紧关住我自己,我写他和我
的故事。我听着雨声。我要他去同其他的游客玩。他去了。我看不见他。我在看不
见他的时候写他和我的故事。就在那个绝对寂静的时刻。在海边。我听到了钟声。
那钟声是穿过雨丝穿过濛濛的雾雨传过来的。遥远而朦胧。但我确实听到了。我不
知这海边的钟在哪里。当然这里不会有教堂。那不是教堂的钟声而只是报时的钟声。
但不管那钟声是什么,重要的是确实有钟声。而我也确实听到了。在阴雨中。阴雨
终止了海边的一切喧哗。那是我来到海边的很多天里第一次听到的钟声。也是唯一
的一次。那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就骤然间灌满了我的房间。不退去。于是,我便抓紧
一切时间在那钟声的感觉中描述钟声。我把钟声涂进了我和他的故事中。他走进来
的时候,我要他立即关好门。我说别放走那钟声。我说别讲话。屏息静听。我说哪
怕片刻的沉默。往事依稀而那时我就像一团飘转不定的无根的草。
我把那钟声写进了那部长篇《我们家族的女人》中。那是神秘而又古老的一段
关于血液的故事。而城市的主题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缠绵徘恻的爱情故事。
lovestory。永恒的主题。他的和我的。相撞击的灵魂。就这样我捕捉到了那钟声的
瞬间并即刻描述了下来并写进文字中。我总是喜欢把我在写作过程中所接到的任何
一种响声、色彩、气味随时地掺杂进来,不管这些同进程中的故事有多么遥远。
他也听到了那钟声。从雨的那一端从海的那一端从天空的那一端飘过来。他在
他的静听与沉默中抱紧我。他知道那钟声并不是那个虚空的幻觉。
他说我们回家吧。
在夏天的海边,在那凄寂冰冷的小雨中,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那钟声响起来。
然后是教堂。是关于爱的虔诚和信仰。女人更多的是为爱而生存。爱就等于充
实等于富有等于生命等于存在,也就等于事业。而爱又是什么呢?我的慈爱的老祖
母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是信条。她以此律己并教育父亲教育我。她把基督的东
西和儒家的东西自行混合在一起,创造了一套关于忍耐的体系。她这样在平静和忍
耐的原则里渡过了艰辛的一生。乡村的那个简陋的但却是尖顶的小教堂一直藏在她
的心里。她是深怀着那信念和她的教堂回天国去的。我从未见到过她成千上万次蹒
跚而去的那座小教堂。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提起过。但我却总是能仿佛看见那一片
在飒飒的衰草中的在晚晖的大平原上的那灰砖砌成的圣地。我的一部中篇《教
区的太阳》就是献给祖母的。发表时被改名为《那一片衰败的教堂》。题目的更改
使整个褒贬的意味转换。那是无可奈何的改变。当然也还无伤大雅。而且祖母总是
说,忍耐好。我所以熟悉教堂,各种各样的,我认真地研究过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的任何一座教堂。我在教徒们不来的时候,独自一个人走进那些大厅。我慢慢在那
些大厅中徘徊。我感受和聆听那来自天国的声音。我甚至产生幻觉。我打开大厅里
那些旧时代风琴的琴盖,我按响那琴键。于是那单纯的声音便会在大厅里回旋。穹
顶庄严。我抬起头我看见那彩色的玻璃,那些铅灰色的砖墙。我走近大厅里那个可
供仟悔的小屋。我靠近那窗口。但我没有跪下。这里没有可供忏悔的神父。那是中
世纪的虔诚。我不想仟悔。也不想诉说。我只是慢慢在那寂静中听到了那歌声。那
歌的名字叫《平安夜》。
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城市。这城市中曾被割让的那些土地上几乎随意便可看到那
些欧式风格的建筑。那些巨大的石头廊柱,那些尖顶的小屋。那些寄托着他们对自
己国土依恋和寄托着灵魂的教堂。那一切如今依旧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我周围的土
地上。倘若你穿行在原先的那些充满欧洲文化气息的租界区的街道上,你便会不时
地产生出某种错觉。你会怀疑你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幻景中。而我的家,我从小就
生长在那里的那所房屋紧邻的就是那片水和那片水后面的那座法国公墓。石凳、白
椅、松柏、蓝色的小花。那是我的童年的世界。
而湖在黄昏时则总是被一片柔漫轻纱般的玫瑰色所笼罩。那充满了忧郁温暖的
暮山紫。我们为什么不拥有那色彩。那黄昏。那是个生命的永远。那一片辉煌。那
是一片湖。那一片湖水离我家很近。湖光水影尽是在迷檬的雾雹中。我有时带着我
的小女儿到那湖边去走。我们总是绕过那片大湖到那个鹿回中去。湖岸线很长,那
湖边总是人迹罕至。有落日的余晖,或者,明媚而温暖的太阳。四季。那茵茵的绿
草。枝条繁茂的黄色的迎春花。然后是瑟瑟的金黄,是一阵阵深秋时节的风,于是
你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便唱起来你的歌。像列依、卡蓬特、罔林信康还有麦克尔。歌中总会唱一些
秘密唱一些愿望,并满心期待那愿望的实现。总之会有一个响应。你崇拜那些真正
堪称歌手的歌手,崇拜他们生命的故事。列依在风靡世界之时,突然被他的崇拜者
用手枪击中,当即死亡。他的妻子要焚烧他而却被那个友人用礼品盒一般的棺裹带
了回来。列依墓前是万民崇拜。而亲爱的美丽的卡蓬特则自愿在鲜花盛开之时,凋
谢。她以厌食而告别了尘世。那个罔林信康呢?那个恍若基督般的民谣之父,他在
轰动之后剪平了头荷锄去种庄稼了。他用大瓶子灌酒。他的唱片的滞销使他感受到
了悲剧。而最好的鼓手先他而逝,其它的合作者纷纷离去。当英雄面对这永恒的孤
独。黑人麦克尔用整形术怀念他所热爱的白种女人。他把那女人的脸移到他自己的
脸中。他环游世界震动世界。他享尽名声与荣华富贵,而那张整过形的脸开始如魔
鬼般纠缠他。他要不断住进医院。他甚至已不能经常露面。我喜欢这些故事这些人
生。我知道,你活着便该能唱一首真正的歌。还有那个杜拉。那个凄切无限的《如
歌的中板》。
你用很轻的声音唱起忧伤。
你在最最寂静的时刻,只把歌唱给他。
然后你看见了他黑暗中的目光。如泣如诉般的。那一刻连日月也变得无光。
咖啡,还有方式
一个女人执意说,我爱你。她千百次重复这三个字。她甚至不厌其烦而不管承
受者是不是烦。这是一种方式。因为那女人她知道她一旦终止了这三个字她便是真
的终止了爱。而男人不是。他只承受但不表述。他认为男人宁可行动而不去表述。
这同样也是一种方式。
我爱你的意思可能是,这样孤单的一颗心怎么可以无以托付,而这么炽热的一
份情怎么可以无以投注?我爱你即是说那女人幸福、满足、依恋和期望永久。她惧
怕那个失去的现实。怕失去。时时刻刻。
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我没有那些现代女性时髦的嗜好。不了解我的人会以为
那简直不可思议。因我好像曾确切描述过摩尔香烟那雪茄色的肢体,细长的,被嵌
在女人也是细长的手指中并被送入她们涂满口红的嘴里的情形。我喜欢摩尔烟的典
型女性风格的形象。但我自己不抽它们。不想。也有一种不要抽的意念。但我并不
讨厌他抽烟。唯一不讨厌他一个人。我甚至喜欢当我们忙完了一切,坐在那里休息
的时候,他能点上烟。我喜欢他抽烟的样子喜欢那飘飘渺渺的烟的浓雾。那么丝丝
缕缕的。那么飘啊飘的。我喜欢他的烟的浓雾弥漫在我们的屋子里。越来越浓。直
至黑夜降临。这也是一种方式。我们彼此在浓雾中迷失。我对他讲了这些。其实并
不是为了滋长他男人的坏毛病。我不愿管他的肺是不是会变黑,我只要他生活得有
劲。我告诉他我只有在这浓雾的包围中才会觉出真实。觉出来温暖和觉出来情感的
有所托付。我说我想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你行吗?我说我们永不分离,行吗?
我的全部的嗜好,就是咖啡。
我总是在咖啡所造成的惊悸中,以至四肢都因亢奋而发抖。我只有在喝了咖啡
之后才能写作。也许是一种意念一种精神作用,但已毫无办法,我就像已吸了大麻
或是注射了海洛因一类的毒品,戒不掉了。
当我决定今天要写东西时,我必须先喝一杯咖啡。然后我就会觉得精神好极了。
我开始写。两小时以后,我继续喝。如果我刚刚喝了咖啡就因了一件偶然的事情而
中断了写作,我会想,咖啡白喝了。由于长年这样喝着咖啡我的胃变得很坏。但我
又不能终止咖啡这就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总是要到胃已经再不能承受咖啡时才
停止喝咖啡。那时候我往往是真的病了已经卧床不起。
这可能也是一种方式,我母亲说,早晚你要咖啡中毒。
就像酗酒和吸毒?
妈妈说巴尔扎克就是因咖啡中毒而死。
我告诉妈妈很多大艺术家都有特殊的嗜好。比如列依吸毒,他说纵使我一千次
失足,我也只好一直像吃糖果那样用毒品;而美丽的杜拉则是在绝望期,只顾喝酒
喝酒喝酒。
后来慢慢地我的家人们理解了我,再没有人在咖啡的问题上同我“商榷”。我
不管他们是不是想方设法帮我搞到各种咖啡,他们允许我喝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他们希望我写作。所以他们宽容了同写作相联接的我的一切。
我有时想织毛衣。想做一件裙子。他们会说其实你写两个上午就能买到。是的,
我知道是这样。但织毛衣和做裙子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钱去买,而是我有时就是想通
过织毛衣通过做针线来实现我做个好女人的愿望。
我每天写作的时间很短,”而且并不是天天写。我不是职业的拳击手。我还要
编刊物。我写作的时间是有限度的。每天早晨起来都很忙很紧张。我女儿有多大我
就有多少年不能睡懒觉。我要取牛奶。做早饭。八点俞送她去上学。在家的那每周
的三个上午我写作。另外的三个上午我去上班。我喜欢走到机关去的那条僻静而幽
深的小街。那条路不是交通要道所以车辆行人都很少。有淡淡的雾霭贯满了你前行
的路。在一个冬季,我突然在小街早晨的清新的空气中,闻到了一种烧着木头的气
息。好像整条街都正在那个时辰,把夜晚熄掉的炉火重新生起来。
于是这样清新的一天开始了。
有一次我在那条小街的雪后,被镜面一般的冰板滑倒了。我被摔出了很远。那
时我正怀着孕。小街竟然没有把我的孩子也一道摔出很远。我如此深爱着那个还没
有出生的宝贝。那小街对我就意味着这些。那么深邃的宁静和那么宁静的慰藉。
我能够写作的时间只有上午的两到三小时。我的大脑总是从午后就开始冬眠。
没有商量,哪怕我饮用大量的咖啡,晚上更不用说。晚上我几乎连一个字都不能写。
这可能也是精神作用。这些时间我总是读书。读书之于我很重要。我知道我有一个
优点。那就是尽管我可以有效利用的时间并不多,但我有坚持和坚韧的精神。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间真正能属于我的房间。不是和父母的、女儿的,
也不是和他的。我每天睡觉之前把那间屋子打扫好。然后在第二个清晨我走进去,
打开窗,让清新的风透过我窗上白色的纱帘吹进来。我能听见小鸟的歌唱。我擦桌
子。我冲好一杯很浓的咖啡。我吻过他。我灌满钢笔水。我坐下来。我打开那盏温
暖的桌子上的台灯。我开始工作。
这只是个愿望。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境地,所以我拚命愿望。愿望着。
尽管大家尽量地照顾我为我创造着各种条件,但至今没有这间童话般的小屋。
现在任何可以属于我的房间都是杂乱的、嘈杂的、人来人往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
在他的身边。到处是声音、是拥挤、是物的堆积、是彼此的牵扯。到处都散乱着我
头上掉下来的那又细又软又长的黑色的发丝。
我的另一种方式是,到处带着我正在写的某篇东西。我已经习惯无论在哪儿无
论在怎样的杂乱、纷扰和拥挤中只要我能坐下来,有一张桌子,我就能写作。他非
常欣赏我有这样迅速进入状态的能力。他同时说,他会尽全力使我的全部愿望都变
成美好的现实。
以爱心以沉静
有一个雪的夜晚……
我们停泊在京城故宫城外护城河边的短壁旁,脚下是积雪。他解开外衣的纽扣,
把冰冻的我收进去,他吻我清冷的脸颊。在那个热烈的夜晚到来之前,我们先是走
在红墙下的积雪的便道上,大街变得清冷,慢慢稀少了行人,而宁静的恋情飘散。
我们曾在街头的电话机中投进硬币。在风中。硬币被顺畅地吞进去电话却永远不动
声色。便不再去看他的朋友,我们创造我们自己的夜晚。雪依旧下。脚下是雪声。
我们在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