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记里中伤他人,也中伤我自己。
我在日记中能够拉出我自己的灵魂来审判,我有这个勇气,并绝不辩解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用日记去换钱。尽管日记的文字堆积,成山成海。只有烧掉。像
林黛玉那样焚了诗稿。灰飞烟灭。留一片空茫茫大地。
日记还永远不会变成美丽的诗,或者美丽的散文。过于琐碎的冗长而无休止的
诉说。不必选择和使用过多的词汇。语言不必讲究,也不必精心结构。没有结构。
也没有装饰和掩藏。日记就是日记。我写:今天是个13号的星期五。我不敢上街。
我信这个外国人的忌讳。这一天肯定没有好运气。我写:他为什么不在家?给他打
过无数次电话。去见什么人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我看到他昨天收到的一个女人的
信。那信中说他的男子汉的声音,在严冬,通过电话线就一直飘到那女人的咖啡壶
里。那女人给他写来情意绵绵的信。而他又是怎么回信的呢?我又写:女儿今天很
高兴告诉我,她的数学又是考100分。她很聪明。不要我去管什么,也是个安慰。还
写:梦醒的时候,梦见了杨红。在北京。是不期而遇。她正在买蔬菜。而我正要回
天津。我喊她。简直不敢相信。她高兴地远远围着我跑了好几圈。我们才紧紧拥抱。
她穿着中国式的旗袍,已经快6年没见到她了。她一直在大洋彼岸的加州读书。
就是这样。
一切细碎的心灵的琐事。
写日记还为了排遣。因为心灵的创伤太重了。因为任何可供发表的文字都不能
把我所面对的最严酷的现实表现出来。那些才是真正的伤痛。那些才是我不愿扒给
他人看的真正的创伤。任何的他人。但激情需要平覆。所以我使用这个手段。然后
烧毁我的创痛。烧毁我的一切的丑恶和负担。
有时候日子难到无法熬过。有时候连眼泪都不能洗清痛楚。有时候欲哭无泪,
有时候干脆深夜就无法入睡。就是在这些时候。这些时候我需要有人来帮助我忘却
帮助我生存。
我想使我在人群中快乐。
一只快乐的鸟。
我喜欢嘻嘻哈哈。
笑起来的时候很开心。
哪个是真实的你?为什么在你一旦静下来的时候就总是那么忧郁?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人
那是个朋友。那时候他可能迷恋我。
是吗我优郁吗?你看错了,你没看见我笑得满脸是皱纹了?
你别骗人了。他说。
我发现人在神情恍惚的时候,总会从别人的脸上得出一种古怪的结论来。
忧郁的可能是你自己。我说过之后又接着笑。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穿。
痛苦的日子只被日记负载着。人群中是假面的日子。没有真实的痕迹。
干吗要注意我?
另一个朋友说,越是看到你快乐,了解你的人就越难过。
我更加莫名其妙。没那么严重吧?快乐就是快乐。何苦曲曲弯弯。其实日子不
过就是日子。大家都一样。
然后,我还是让日记护卫着我受伤的心灵。有了日记我便不愿诉说,不愿分辨,
不愿把日记里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要说就只说结论。和那个终局。
在漫长的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依然坚持写日记。我对他讲了很多。我的过
去。历史。和那些只属于我自己的隐秘。不可能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但他也仍永远
是一个外人。我既不能走进他的心,他也不能走进我。心有时像隔得很远。我不愿
让他知道我的抱怨、苦痛和那些莫名的猜忌。我已不是那种豁达大度的女人。
我们有时争吵。争吵之后各自不再讲话。那时我总是记日记。记对他的怨恨,
记他的不讲道理和我的委屈。然后再平静回到他身边。回到日记中是最好的办法。
宣泄可以使人冷静。
有一次我差不多披星戴月为他织好了一件毛衣。很厚。我原想把毛衣洗好晒平
再郑郑重重地送给他。我总是喜欢某种仪式般的形式。而他却总是不看重这些。他
为了外地来的一个电话突然走掉了。也许那事也很重要。于是一切变得空落,落。
我看着被漂在水中的那件毛衣。我想到千辛万苦和无足轻重这两个词。我最怕我的
愿望不被他人重视。我很伤心。我想那件毛衣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什么也不是。
我想感情如果真的到了无足轻重的份儿上,那我们何苦还在一起呢?
还有一次他过生日。那是我们一直在盼望在等待的时辰。
我们盼望、等待。像对一个隆重的节日。我想在这一天应是充满了仪式感的。
我们买来鲜花、蛋糕和生日的蜡烛。我想让他能在这种难得的日子里真正辉煌起来,
但就在我满心热望和期待的时刻,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出了他情感的那一丝游移。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我每一秒钟都惧怕生命中会失去他。我发火儿。吼叫。好像
还摔掉了什么。然后我走掉了。心里很苦。我不知我们之间的误会什么时候才会消
除。
在发生过这一类的不愉快之后,我总是暂时离开他,暂时缩进我的日记里。我
诉说。很疼痛的一种诉说。我或者对了或者错了,在日记中最终总能得到拯救和解
脱。然后我平静拿起电话。听他的声音。我问他是不是真的生过气。我说我们何苦
要争吵。他有时会说爱不会改变,有时干脆掀开争吵的题目而说些新的话题。新的
平和与宁静到来。新的旅程。我不再那么愤怒地面对他。我们慢慢度过了这难关,
我们度过去。
如此地我求助于日记。
我在得到了日记的帮助之后,便把它们烧掉。烧成灰烬。让它们飘散到不灭的
物质的永远中。
他们在读着我的信
那天早晨她从美国打来电话。加利福尼亚州的国际长途。她的声音。
那电话刚刚放下。又响起来。还是她。
她说她刚刚收到我的信。这一天是情人节。她的男友刚刚送给她一盒白色的茶
花。她的声音在抖。很急促。她不停地讲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问我为什么
那么久接不到你的信。她说她读了信之后的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听到我的声音。想极
了。只有这一个念头,所以她拿起电话叫了接线员。她说她已经有整整五年以上没
听到过我的声音了。她想叫千里万里大洋和高山在拿起电话的那一个瞬间全部消失。
她说是你吗?真想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她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读大学的时候,她比我低一个年级,
而年龄只有十八岁。她十八岁的时候就远离父母,到天津来上大学。她找到了我做
她的监护人。我整整守了她四个年头。然后她到了加州闯世界。她学习很好,现受
聘于美国一家电视公司。她忙着生活。每天开两个小时的汽车去上班。在高速公路
上。惯性。她从加州寄来照片。依旧那么美丽。她说她除了忙生活忙事业就是爱她
的男友和想念我。她还想念我女儿。她说她要当我女儿的监护人。女儿也同她通过
电话。女儿看着她的照片说,我多想见到杨红大姐姐呀。女儿平生写的第一封信,
就是给她的。
她让她的丈夫打来电话。她的丈夫是一个作家。那个作家用很不介意的口气说,
请注意一下包裹单。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跑到楼下的传达室。我果然看到了那张包裹单。寄来的是她亲手为
我的女儿织的毛衣、帽子,和毛裤。带着遥远的冰天雪地中那间小屋里的温馨。我
知道那几件衣服她一定织了很久。在夜晚。在灯下。那时她的儿子可能才刚满一岁。
我非常感动。我哭了。我告诉她在我枯寂的如冬季般冰冷的生活中,她如天使般的
温暖有多么重要。
她在信中说,她读着我的信的时候也哭了。她说你是个那么艰辛的那么顽强的
女人。你是个好人。是朋友。毛衣织出来,是为了你女儿春节前能穿上它。
红色的毛衣上是绣上去的一只摇尾巴的小狗。
她高高瘦瘦。善良而苍白。永久地宽厚与平和。她很爱她的丈夫。可能她的丈
夫也很爱她。但为了某一项事业他的丈夫要去读书,于是又不得不经常远离她。把
她孤独地丢下。过单身女人的生活。艰辛中带大儿子。她不想离开她的丈夫。她有
才华。但总是在她丈夫的阴影笼罩下。她永远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慢慢变得更瘦
更苍白。我问她为什么不该建立个你自己的世界呢?你的支撑为什么要放在别人的
身上呢?她说她读出了我的体谅和理解。她才哭。她说你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来思考
我的。
后来我写了《你好,忧愁》。这是法国的一位早夭的女作家成名作的题目。我
借用了来是因为我觉得那标题确实适合她。
从前线回来不久,我就收到了那封从老山寄来的信和照片。我同写信的人素不
相识,但他说他见过我并了解我。麻栗坡烈士陵园是永恒的墓地。那个军人说,短
短的瞬间他就知道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的照相机在整个的仪式中追随我。他寄
来了那些照片。我行走。哭泣。紧抱烈士母亲撞在墓碑上的头。一直有陌生人的目
光盯住我。一直有镜头对准我。几乎每一个瞬间。我竟不知道。
我非常感动。
也感谢他。
是他使我在不知不觉间拥有了这些宝贵的资料。另一些资料是我自己拍摄下来
的。那些在潮湿中蹲在猫耳洞的战士。雾。被炮弹烧枯和削断的树。
一段历史。一段之于生命十分重要的历史。历史终于被记录了下来。照片便是
证明。
我想写一封信给那陌生的军人朋友。我试图写,但是当时《英雄泪》那部长篇
正搞得我焦头烂额。在一个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不给友人写信。除非是有一
些事情很急。那信便这样被错过了。岁月穿行了时日,待到我终于把信写好并按照
信封上的部队番号把那信寄出去后,过了半月,我的信返回,贴在信上的那个白色
纸条上写着:部队已换防。
无以感激,这就又成为了负疚。只留下了那些照片和我一直珍藏着的那个陌生
朋友的信。我没有回答那信中的热情。写信人定以为我是个冷漠的人或有什么架子。
其实不是。这谁都知道。但我已无法为自己辩解。我烧毁了我的那封信。
一个早上一个女友打来电话。她用很甜的也很兴奋的那种声音说,她刚刚读过
了我的那部长篇《世纪末的情人们》。她说很好,她很喜欢,她要我把一
定寄给她远在特区闯荡的丈夫。她说她希望她的丈夫也能理解她在长途电话中告诉
他的那莫名的共鸣。她甚至会背我中女主人公的一些话。她说她看出了我对爱
的那个男人有多么深的眷恋。我在电话里轻声对她说,你的理解有多深我的感动就
有多深。我甚至想哭。那感动的思绪一直绵延着。
后来这就被寄到了南方。
后来就从那边飘过来一封很厚重的五页纸的长信。那信中说:当同事将厚重的
纸袋交给我时,心里着实激动了片刻。晚饭后,我沏了一杯浓茶,开了一整包“三
五”烟,实实在在运了运气,才如上考场般认真地起这部整整六个小时。
他说整整六个小时。他说中的故事他虽未曾经历过,但却如入其境般感到了两
个活生生的友人。为了什么?枯叶?古教堂中的养老院?黑色衣裙?上帝知道?他
说他真的喜欢这种纯洁而朦胧、倾注又痛苦、短暂却长久、强烈而深沉的爱。
就为了他们夫妻的关切,为了那电话和那长长的五页纸的信。我感动。
然后又是一个女友,她说她几乎读过我所有的作品。她说她知道读你的作品其
实就是读你的人。娓娓道来的苦痛与温情。但是她说你太残酷。你总要使爱成为悲
剧,然后杀死那所有深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死?在信的结尾她说你不必给我
回信。她说我写的这信只是为了我的大脑和感动。我无言。珍藏起那信。我想我有
很多话要说但又知道一旦拿起笔,那些话就一定变得无味了。所以我没有响应她的
信。我只是谈起了女儿。我的和她的。
我日日夜夜等他的电话。在海滨。
那是我们相爱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
到宾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信。在那张黑色的桌子边。那是下午。这之前是
一个时辰他把我送上火车。火车刚一开动我便开始了思念。我告诉他思念是充满了
整个空间的。追随我并笼罩我。
就是这样。
信刚写好我就急急忙忙跑到邮局。
然后黄昏时我又写第二封信。
然后夜深了,我还是把信投进了夜色中的信箱。
不堪忍受的这凄寂这离别。空旷的房间中是他的影像在追逐我。我无所依。等
待。房间里就有电话,但却不知朝哪里打。我日夜守着那个不知向何处打的电话。
我曾到迷檬的小雨中去,听雨丝打在伞上的声音。看海。独自一人。等待着。
他答应过我他会来。
他很快就来,他要我耐心。
我一个人到餐厅去吃饭。我把杜拉的书放在桌前,我那时正在写另一部长长的
。
后来在一个不期的时刻,那空荡荡的房间里摆设一样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
话就放在电视机上。伸手可触。我抓起了电话。什么预感也没有。我不知道那是谁
也不可能猜到。
当然是他。
确实是他的声音从遥远中传来。
真的是你?
他说当然。他说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再过两天就来。他要我
再耐心一点等着他。他说他刚刚同时收到两封信。他说他读了。他读的时候觉得挺
舒服,很美好。真的!
是吗?真的?好吗?我对着电话里的那个遥远的他大声喊着。那信里都写了些
什么?
天堂的小孩
她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总希望我陪她。
但我有时使她失望。
于是她让步,她说要不妈妈你早些回来。
窗外是很大的风。吼叫着。但阳光灿烂。
写《维也纳森林》是因为她曾经用这个名字用她所学到的有限的乐理知识,做
过一首短小的曲子。而在做那首曲子之前的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向全世
界转播的奥地利一个最辉煌的音乐厅举行的盛大的新年音乐会。辉煌的大厅。辉煌
的乐曲。维也纳和整个世界的骄傲。音乐的色彩与激情一直流到指挥的指尖。指挥
很帅。有点像扮演巴顿扮演罗契斯特的那个认为表演不是为了竞技而拒领奥斯卡奖
的演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和大辐度的动作,都是合理的得体的又是热情洋溢的。
施特劳斯兄弟的圆舞曲和波尔卡。黑色的礼服。全神贯注。不断爆响的掌声。终曲
的时候。指挥走向听众。绕场一周。掌声和欢呼。花束飞向舞台。他在观众中指挥
最后一首乐曲。那个庞大的乐队再度交响起来。兴奋的听众再度沸腾起来。像浪潮。
一场彻底的宣泄、表演、自我实现和自我完成。音乐是神奇的,无法替代的,节日
般。所以音乐常需要优雅的礼服。
我和我的女儿坐在电视机前。
她同大厅里的那些人同样兴奋。
她其实可能并不理解音乐的力量。
然后她写下了《维也纳森林》。那里没有天堂只有纯净。维也纳森林是一个可
以讲述的故事。那是来自天堂里的声音。
什么是天堂?
明天她八岁。
我让她戴上耳机听约翰·列依、卡蓬持、罔林信康还有那个黑人歌王麦克尔·
杰克逊的歌。我要她听出列依的绝望、卡蓬特的忧伤、罔林信康的抒情和迈克尔的
哭泣。她听我讲述。然后她复述那一切。然后卡嚓一声关掉录音机,我说好吧,现
在我们去弹琴。
她有点悻悻地被我拉着走出屋。我们来到中厅的钢琴旁。打开灯。打开琴。她
坐在琴凳上。她的兴奋点是那些好听的弦律和那些妈妈也会唱的钢琴曲。往往都是
些古老的民歌。《可爱的家》、《红梅花儿开》之类,还有《lovestory》。爱情故
事。我们配合。她说她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天堂的声音。什么是天堂。
她看到了一个叔叔送给她的圣诞卡时,她告诉我,那就是天堂。有小动物和带
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那长胡子的圣诞爷爷。她说她最喜欢那张卡。她说那是一间
温暖的小屋。她说她真希望能走进去。她想听老爷爷讲故事。
我每周一的晚上带她去上钢琴课。她是钢琴老师的最好的学生。无论什么时候,
我们从未间断过。我们去上课的大半路程是沿着一条小河而行。冬季那条街上的行
人很稀少,我们就总是聊天儿。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边。这是一条永无休止的路途。
有一天我们被河里升起的大雾所迷失我们骑车很谨慎。雾从我们耳旁掠过,发出嗤
嗤的响声,看不见前方。我说我们要迷路了。她说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什么是天堂?
那声音遥远而迷濛。是单纯的。如歌般的。单线条的。纯净的。而且是原则的。
有一天早晨我送她去上学,我们下楼梯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妈妈你死后想进
天堂吗?我停下来。看着她。我想这是个关于灵魂的问题。这问题很古怪,但我还
是对她说,当然。
我也愿意去那里。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小天使,可以玩;还有上帝,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
我女儿一直认为她很幸福。我想可能是因她总能感受天堂。
每天中午她回家吃午饭。她进家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弹琴。20到25分钟。然
后看15分钟的动画片。这已成为程式。她不侵犯我们催促她弹琴的权利。我们也从
不耽误她看动画片。她已经懂得了怎样同家人默契。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并且在一
天天长大。
那天中午她弹琴。她突然不想弹那些伟人写的她熟悉而别人也熟悉的乐曲了。
她认为那不是她自己心里的声音。她说她脑子里有她自己的旋律。然后她弹起来。
她叫我听。她同时配上了左手的合弦。中午的25分钟。她沉醉在她自己的乐曲中。
很好听。确实很好听。舒缓如流水声。可以给人慰藉的那一种。琴声停止的时候,
我看见她正趴在琴凳上在那个五线谱本上记什么。我问她什么?她抬起头看我。那
专注仍留在谱本上。当时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她弹了那么久竟不知要打开灯。我走
过去把灯打开。我问她能记住吗?她用铅笔上的橡皮涂抹着。她说只要记下旋律就
行了。
从一个王国走向另一个王国。
在获得这刚刚开始的自由之前。我们也曾走过艰辛的路。也有畏难的时候。也
有不愿弹的时候。也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也有,掉眼泪的时候。5岁的时候,钢琴于
她确是如庞然大物。但是她知道身边有妈妈。那可能就是母亲之于女儿的意义。由
此我写了《母亲的憩园》。做编辑的那个女孩子说读得她想哭。但就是那样的母亲。
在最最需要的时候,她牵得到我的手。在兴趣中启发中在无数音乐家的小故事中。
天堂中的贝多芬,肖邦、舒伯特,当她知道那琴声他们能听到的时候,她便欣然去
弹了。在整个漫长的学琴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过抵触情绪。而假如有一天,我们突然
通知她,今后不再学琴了,她会难过死的。
音乐之于她已是生命中的一件事。
她可能还以为那是通达天堂之途。
慢慢她已经不被五线谱所困惑。哪怕是那种最难的、多声部交响的。她也都能
摸索出来,她几乎已经懂了那种特殊的语言。那语言是世界性的。
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枉带了她一场。
我想这该是母亲的责任和使命。
我其实并不指望她在钢琴上能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是希望她有感觉,
并自己感到那种付出之后的得到。得到什么?几年里我们坚持沿着那条小河去上课。
风里雨里。从乏味的音阶到美丽的鸣响。还有什么?那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种品
格…一坚持。甚至琴声都不重要,乐曲也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去获得那种持之以恒
的生活态度。什么都不是可以轻易放弃的。而美丽梦想的实现,也就在这坚持的精
神中。所以风里雨里。所以妈妈从不间断。
她的琴上总是摆一只像烛光一样光线的灯。温暖而晕黄的。朦胧着消失现实。
创造一个氛围。这是我精心安排的。
可能烛光更接近远古,也更接近天堂。
我对她说你是个很乖的天堂的小孩儿。
有一天我们手拉着手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走得很带劲儿,她说,妈妈,我喜
欢和你在一起。
戈达尔……还有《野草莓》
“戈达尔在电影中出现的时候,透露出麻木的智慧。张惶失措地创造浪潮。他于
是便登上先锋派电影大师的宝座。
我喜欢戈达尔并热衷于他。还有描述。那是从一片黄昏中的大海开始的。还有
海上升起的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后来一个朋友来信告诉我,那是贝多芬在他晚年
最绝望的时期所写出的一组深沉而忧郁的歌。没有希望。只有写作。连听力也没有。
只有战栗和形同虚设的生命。
戈达尔戴着一副眼镜住在医院里。他就是这样意象似的箴言似的出现在《芳名
卡门》里。他神经质地晃来晃去。偶尔出现,说警句而且命令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随
时随地记录下来。扮演卡门的是那个美国的最美丽的女演员。她美到一种持重而又
不时在画面上裸露躯体。戈达尔的电影中充满了诗。除了卡门,还有一个叫克莱尔
的小提琴手,她穿着黑衣服而手中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美丽的克莱尔是那么清纯,
但同时被什么所骚动。随时响起的绝望曲。清晨的、黄昏的、夜晚的大海。光从各
个不同的角度照射过来。水远的大海。卡门走来走去。空房间。朝海的窗。在淋浴
中手淫的男人。克莱尔心不在焉。枪声。擦拭大厅门灯的工人。银行被抢动。有人
倒下血流成河。有人在一旁读报还有人默默揩擦污血。绕过尸体。大海。还是大海。
水远的大海。大海和音乐。
我在紧张中在哆嗦中在颤抖中感谢戈达尔。戈达尔都交给了我一些什么?诗。
关于凡·高的宗教。色彩。节奏。改变正常的秩序。拼接和剪辑。还有散文。
我有时会在戈达尔的阴影下诉说。那不是模仿而是我们共同拥有了心灵的环境。
但总之是忧郁的。我。还有戈达尔那个很棒的老头儿。你们总是想反常。于是艰辛
就变成了受阻后的创伤。你们依然带着身上的流血的箭前行。那忧郁和悲伤就像堆
积起来的一片片残败的枯叶。叶的脉络中慢慢显示出爱和理想。但叶终是如幽灵般
飘走了。飘到那一片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的遥远的山谷中。
于是我还想到了那个披头士列依。他四十岁刚过便死于非命。而也许那一颗罪
恶的子弹是为了拯救呢。在此之前海洛因其实早已结束了列依的智慧。他像一个怪
物般把自己绑在木椅上戒毒。他披着长发骨瘦如柴他吼叫他挣扎。三天之后他还是
要毒品要海洛因要封闭自己并不让任何亲人去接近他的身体。同样是无望者的忧伤。
列依早已长眠深谷。而那先锋的姿态永存。
我所以喜欢技术这个词汇。我觉得从技术这个词汇中可以找到一切创新的手段。
因循是人类最可怕的品质。甚至比丑恶还可怕。设想一个怠惰的人,他是连罪人的
价值也创造不出来的;而社会的进步,是要靠两种势力的搏斗的。所以应从技术中
去探求新的方式。技术之于我是一个过于清晰过于明确的概念。技术有时就是观念。
所以我喜欢把技术的含意注射到文字中,注射到你对人生和认知、情感,你的爱你
的恨和你的思想与哲学中。有时新的方式会产生新的哲学。比如同性恋者的哲学…
…他们的世界观中没有女人;比如残疾人的哲学……他们的思维是残缺的没有手或
脚或眼睛或耳朵。就是这样,在意绪流淌的时候,景象就是思想。于是技术负载了
心意。
后来我问起他是不是能接受我的这方式。我告诉他戈达尔的确是个很棒的老头
儿,列恢也很棒,而《芳名卡门》于我很重要。
他开始读我每一篇发表前的文字。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