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救了睿王之后,便有一队兵马,自称是官府所派,打着“追捕逃犯”的幌子,来到了燕来村。他们在村中一番搜索之后,便埋伏在了村外,明令村内之人只许进不许出。我看了一眼睿王,他心下清楚,那些人所要寻的什么“江洋大盗”,是他无疑。想必当时他们以为,睿王身负重伤,肯定走不了多远,需要求救的话,他们就可以在这里来个瓮中捉鳖。如果睿王到不了这村落,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也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睿王遇到了我,而我又刚好是个医生。事实上,如果不是睿王当时拦着,我也许真的投入了他们的落网。好在我“来历不明”,村长怕多生事端,在和官兵报告村内状况的时候,对我的存在保持了缄默,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让我和睿王逃过了一劫。
那队官兵在那小村外埋伏了五天,村民都是人心惶惶。那时我已经离开了燕来山,睿王也踏上了归途。就在第六天的清晨,官兵突然发难。他们将所有的村民集中在村中心的大柳树下,清点了人数,开始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追逐和屠戮。本来虎子也难逃一死,但是村长被杀时,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屠刀在捅破了村长的左心房,却只是划伤了他的手臂。
如果是一般人,被这样一刀下去,想必就死了。但是村长的心脏与别人不同,却长在了偏右边的位置。一刀下去,村长并没有立即死亡。杀人者走后,他交待了虎子装死,等到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就去寻他出家的舅舅,从此隐姓埋名,活下去,不要想着报仇。
虎子被逼立誓,在官兵放火烧村的时候,他躲进地窖里,靠着地窖水缸里存的雨水,躲了一天一夜,之后便依照父亲的嘱咐,投奔了舅舅。
他的舅舅无尘和尚出家多年,学了些佛经文字,也颇通一些俗事。他竭力劝阻了想要报仇的虎子,为了逃避追查,还将他落了发,出了家。如果不是这次程潜找过去,这世上便再无虎子,只多了一个名叫了元的小和尚。
“凤姐姐,不,凤施主,小僧原本以为施主已经被贼人害了,好在没事。”他说了一句姐姐,方觉得不对,还是换回了“和尚”的身份。
“我和小乖在山里,救了一个人。”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他合盘托出,也许听过之后他会怨恨我,但是他这漫长的半年,每日每夜的痛苦,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真相?就算再残忍,我也无权隐瞒:“姐姐救了这个人,却不想让他报答,只有避开他。虎子,姐姐并不瞒你,想来全因姐姐救了那人,才连累了村子。你的父亲,李大娘,村中所有的人,虽非我杀,却是缘我而死。”
“师傅1阿恒叫了一声,激动地说道:“这怎么能怪师傅?”
“阿恒,不许多言。”我止住了阿恒的发飙,只看着虎子。
“施主所救的,可是恶人?”虎子的双眸清澈,问我道。
我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睿王,好人恶人,像他这般复杂的男子,怎么可能用这样简单的标准去界定。他的双手都浸透了鲜血,就算修三千功德,只怕也洗不去他身上的“杀孽”。但是在他的身后,却有更多的碧落子民,因为他的“杀孽”而得救,他们不需去面对西戎的铁蹄,可以一心一意安居乐业的生活。
“他虽算不得好人,却也不是恶人。”这句话我是发自肺腑。
“施主放下吧。小僧懂得不多,但是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无论如何是救了人,又怎会是错?造了杀业的,是那些手执屠刀的官兵,并非是施主的善念1
我按住心中的抽痛,说道:
“虎子,不,小师傅,那日你还见了什么,可一并告诉我。”
虎子停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牌来,交给我。那铁牌犹带着他的体温,那上面写着“洛州别将卫”几个字。看来那些人并不是再盖,所谓的官兵,还真的是名副其实。
我将那铁牌交给睿王,他看了一眼,问道:
“那日去屠村的有多少兵丁,你可还记得?”
碧落朝下设12卫634府,各以地名冠称,根据碧落律的规定,若非紧急情况,发兵10人以上的,就要上报兵部,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分别领取了尚书省﹑门下省颁发的皇帝“敕书”和铜鱼符﹐两相勘契,才能动兵,否则便是砍头的罪过。睿王现在便管着兵部,如果真的是未经兵部的同意便出了兵,不知又有多少的脑袋,等于已经寄放在睿王的铡刀下了。
“小僧记不清了,总有二十几人。”
二十几人吗?看来事情有的查了。
好容易出了一次宫,却比宫中还紧张。不过为了不让老太君扫兴,我们也只有装成吃得十分尽兴。吃过饭后,程潜将虎子留下,自己回了大理寺衙门。这些日子都泡在外面,府内想必堆了大事小事,都待他处置,今儿晚上对于他而言,想必也是个不眠之夜吧。
虎子做了晚课,早早去睡了。我也吩咐了阿恒多加照应,便独自一人坐在临水的露台上,等待该来那个人的到来。他当然是聪明人,可我也不笨。燕来山的事情,程潜不知情,谢珂不知情,可我与他,却都是知情人。以今时今日的我与他,我怎么能接受他掩去这一切,把我蒙在鼓中?
想曹操,曹操便到。一道白影在水上点了三点,转眼便到了我面前,睿王殿下踏着水中月而来,真是光彩万分!
“不担心我不来?”
难为他与我同坐一榻,丝毫也没觉得挤得慌。我站起身,想要先发制人,就要在敌人出手之前,先订下谈话的基调:
“你今日若不来,我也没办法。我只当殿下心里,是算计着将来也不必与凤君见面,倒也省心。”
果然我话音未落,便见他沉下脸来。这样才好,我也不想听什么敷衍的话,索性开门见山,继续道:
“殿下今日追问虎子,那日在燕来村中有兵丁多少,这招明知故问,到让凤君好生佩服1
以他的心性和行事风格,若说对于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没有半点头绪,更进一步说,不能够掌握到八分,他又怎么能放心得下?前阵子我不曾就此事问过他,并不是不想从他那里知道内情,只是我并不想贸贸然冲撞上去,反成了他算计别人的棋子。如今从虎子那里,我已经大概有了方向和素材,可以对他说的“真相”,有所取舍。
恋爱是恋爱,公事是公事,夺嫡是夺嫡,他想做的和我想做的,原本也不该混为一潭。只是被皇帝一搅合,这潭水已经混了许多,可我还是要努力,至少保持它现有的清澈程度。他要算计谁,我不想听不想看也不想问,但是燕来村的案子却不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虽然也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但是归根到底,终究意难平。
“他要害的人,终究是我,你还担心我会放过他?”
“我倒不担心此事,只是你有你的如意算盘,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规。”我说道:“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在燕来村民畏寒的尸骨之上,成就他的青云之路,便是你,我也决不允许。”
我已经做好了惹毛他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喃喃念着我最后那句话——
“是我,也决不允许吗?”
“你不必与我咬文嚼字,我虽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你与我在洞中疗伤不过三日,然而他们屠村,却是五日之后。你莫要告诉我,这两日之内,你只一心回京,什么也不曾布置下。你向来算无遗策,怎会单单放过他们?我原以为我们还在燕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可笑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本有机会救他们,他们不必去死。云耀,这是你欠我的,这是你欠他们的。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要你一字一句告诉我1
我已经忘记控制音量,只觉得有一股火从心底往上,一直燎到了喉咙,那炙热沸腾着我的脑浆,若不再说话,若再不质问,我就要炸开了。
“并非不救,而是当时当地,谁也救不他们。”睿王的声音依旧很平稳,他我紧紧抱住,按坐在他怀中,用指腹轻轻抹去我的眼泪。他说道:“你心中有什么疑问,尽可以直接问我。只要可以,我都会据实以告。我怕的,是你将这些都藏在心里不说。我若救了他们,那吐蕃与边境之上的十万军民,又当如何?”
“吐蕃边境?”我完全没有想过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他们寻到我,也带了消息来。吐蕃异动,想必月内便有举兵之事。若我负伤的消息传出去,哪怕一星半点,碧落军心浮动,吐蕃必然提前举事,我碧落岂不是措手不及?与吐蕃一战,府兵为军中主力,断不能有任何差错。当时当地,那些人杀不得,也惊不得,我能做的,不过是待战后,再为那些牺牲之人,寻个公道罢了。”
是我痴呆了,他是碧落主将,国难当头,他连暗杀自己的人都容下了,何况区区一百五十五人!哪一朝哪一代的兴亡背后,没有无辜者的鲜血,他又怎么会为他们,毁了碧落江山,家国大计?
我是法医,而他是碧落战神,立场不同的两人啊,谁又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谴责别人的正义?
碧窗梦
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一百五十五人就这样灰飞烟灭!一百五十五人的性命,十万人的生死,他所受的教育,他心怀的抱负,自然认为那一百五十五人是小义,那十万人便是大义,可是为了十万人的“可能性”,牺牲一百五十五人的“必然性”,这样的抉择——
对我而言,身为皇子的他,能够这样简单而明晰的认定,真的是天赋秉异吧。
“当时当地,你便什么也做不了吗?”我握紧双拳,让自己的指甲扣入掌心。
“燕来在河南道,虽与洛州不远,然若用本道兵卫,自然便宜得多。那人却偏用洛州兵卫,你可知为何?”睿王问我道。
我摇摇头,对于军事的事情,我是完全没想法。
睿王冷冷一笑,道:“偏在那月,洛阳卫轮戍帝都。想必那人也清楚,我若声张出去,无论以何种方式,便没人能压得住这案子。他之所以指使了洛阳卫,便是告诉我,他存了鱼死网破之志,他能,我却不能。洛阳卫的深浅尚未探清,可西南吐蕃却已箭在弦上,我已经没了时间。若非你,想必我已经死了,我当时不能动手,却也不能容他们在我征战之事,囫囵混过此案1
按照碧落制度,除边塞外,天下兵马分为十二卫,平常之时在地方练兵,为边塞提供兵源,轮值月便上京拱卫。如果那月是洛阳卫戍京,可是有些难办。只是——
“他们无令行兵,就算死了人,岂敢声张?这不是自己往枪尖上撞?”
“他们不用声张,倒是可以将人张冠李戴,送到我帐下来,以图后效。洛阳卫也就罢了,他们是行伍之人。若事先知道目标是我,想必向天借了胆子,他们也不敢来。真正行刺我的,是他暗自蓄养的刺客。如果让这些人混入帐中,岂不是腹背受敌?我行兵在外,强敌当前,决不允许有人在我军中捣鬼。”
“你有青云之志,朝中竟无可依傍之人?兵源之中,只要不用洛阳卫,又有何难?”按照道理说,他既然想那个王位,至少在朝中也该有相当的势力,何况他还是碧落战神!
“朝中已有贤王,我又何必去凑趣?”他看着我,表情凝重:“你通医术,想必比我清楚。以父皇如今这龙马精神,十几年之内,所谓皇储,也只是备而不用罢了。他春秋鼎盛,又有太子在朝,何当为,何当不为?兵法无常,放在此时,便是‘以退为进’1
是啊,皇帝毕竟是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睿王沉得住气,齐王却太急躁了。他看着我,伸出手揉开我的眉心,道:
“在燕来第一晚,我曾出去半刻,那时暗卫便已寻到我,洛阳卫也已进了村。我本可与他们一起走,可我没有;你要回村,我打碎了你的碗,我——那时你未曾拿出《史镜》,我还不知你是晏太傅之徒。你可信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划下我的鼻子,抚上了我的脸,说道:
“我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你可还记得我送你的那身衣服?人手不够,我就让人在那衣服上下了追香,你若回村,不用到村外,便会被人截住送进京城王府。你非但没回村去,连我送你的衣服,你夜送入了当铺。而我送的银两分毫未动,我正查无可查,好在苏州又见了翔之……”
我愣住了,他担心的,是我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的“可能性”——他走了之后,就将我弃之不顾,不管我是不是会回到燕来村遭遇不测。原来我在潜意识里,已经不加理性判断的相信他了吗?
其实想想也明白,既然他当我是晏太傅的徒弟,自然不可能没有安排,怎么会轻易让我去送死?
我略偏过头,避开他深邃得夺人神魂的眼眸,定了定神,再直视着他,问道:
“你只告诉我,幕后的主谋之人,到底是谁?”
“国舅欧楚光。”睿王非常干脆地给出了答案。
“欧大人?”我有些惊讶,这不合常理埃欧楚光为什么要杀睿王?我追问道:“欧大人是太子舅父,他有这份心,自当放在前太子身上,但凡他有那么一星半点储君的样子,礼法森严,皇上又怎会轻言废立?对你下手,于他又有何益处?”
“若你与他易位而处,你可会把自己的心血,全用在我那二哥的身上?”睿王反问我。
是啊,如果是我,也不会在那种扶不起的阿斗身上投入心力,注定是一笔血本不归的投资,不如另辟蹊径。
欧楚光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欧楚光原有三个女儿,长女嫁与了皇长子,本来这也算是步好棋,却不想皇长子在二十五岁上便因病亡故了,让欧楚光的“嫡与长”的“两手准备”,落空了一头。更为悲催的是,他的二女与三女都已嫁出,想再联姻也来不及了,至于族中的女子,毕竟身份不够,只有向才貌上选了。不过事有凑巧,正当欧楚光向自己的家族中遍寻“杰出女性”之时,一个人物的登场,却解决了燃眉之急。她就是欧楚光妻子的嫡亲侄女——齐王妃陆丹青。
欧楚光的妻子出身江南陆氏,虽无谢氏的显赫,却也是屹立百年的江南望族。陆夫人与齐王妃的父亲,都是正室所出。齐王妃之父体弱多病,虽有才名,却不得出仕为官,三十岁上便亡故了。他的身后只余孤女寡妇,也使得嫡出这一房在陆家的地位急剧降低。陆丹青十五岁及笄之后,便被陆夫人接进了相府。第一次在京城社交界露面,就受到了淑妃的“亲切接见”。淑妃见了她,便欢喜得“如珠如宝”,在陆丹青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才行过冠礼的齐王,成就了才子佳人一段美谈。
齐王妃入府两年没有所出,淑妃这才顺势将自己的侄女塞进了王府,而欧家也选出了一位庶女,打算明年开春便让齐王再做新郎。想必不久之后,齐王府亲王妃一正两侧的名额,就满满当当了。
不过按照睿王的解析,这“妻妾和美”的人生背后,正是暗潮汹涌。欧楚光也知道,皇帝虽年届五十,却依旧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只要他活得越久,太子就越不耐烦,被废的可能性就越大,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另寻备胎。
当今皇帝一共有五个儿子,六个女儿。长子已经不在人世,太子被废,有夺嫡可能的,就只有睿王,魏王和齐王三人。魏王的母亲并非士族出身,母系非士族出身的皇子即位,在碧落史上尚无先例。睿王和齐王就成了投资者的选择题。
睿王的母亲,是被追认的“皇后”,与皇帝夫妻情笃。若太子被废,只要皇帝一个点头,他就可以“嫡子”的身份,做个名正言顺“太子”。睿王的身后还有谢家,他能提供不过是锦上添花,睿王未必看得入眼。但是齐王则不同,淑妃的娘家虽是丞相府第,但是以身份而言,却有些成色不足。对齐王来说,他的襄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情况是这样没错,只是那欧楚光能将行刺之事,做得这般圆满,想来心机深沉不简单。皇上还正值壮年,他怎会这般迅速便买定离手?以风险评估而言,未免有些太过冒失,不像是个老狐狸的格调。
我问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却很简单:
“三年前,西北的回鹘部进犯,他的长子欧裕在我帐下出任校尉。阴山脚下一役,他不从军令贪功冒进,毁了我一千兄弟的性命,回营仍不知悔改,不来复命反再屠袁纥部五十俘虏兵。我便依军法削了他的首级。”
杀子之恨啊,想必那位欧大人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找他报复,也是理所当然。
“他本来还有个次子,原在兵部供职。虽有些眠花卧柳的毛病,却也颇有才干。因他兄长和练兵之事与我有些嫌隙,去年被父皇外放泰州为长史,上任不过十日,就因在楚馆秦楼隐姓埋名,与人争风吃醋,死于非命。如今他膝下就只剩下一个金孙,自然对我恨之入骨。”
碧落朝治吏甚严,官吏可招妓佐宴唱和应酬,却不能与所监临的□同眠。如果被发现深入任所妓户,要除官并笞刑二十。像这种忍耐不住微服探花之人,想必也不少见,只是死在花丛,也只能说他倒霉。
老天爷安排这样的阴差阳错,到底是让睿王“动心忍性”,还是纯粹为了搞笑?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惟有沉默。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知大义也有私心。”睿王站起身,看着我道:“我不想谎言以对,既然做了皇家子,踏上了血腥路,便再无回头之理。这双手这颗心,早就不干净了。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放手,若你看不惯,就来做我的良心1
一宿无眠,回到皇宫却还要当班。我好似踩在棉絮上,由着身体的惯性完成了皇帝指派的任务。所有的大臣都退了出去,我却被皇帝叫住,道:
“好一个倾城何益,不拜无妨!你一副对联寥寥数语,倒是将能骂的人,全骂进去了。”
“臣惶恐。”我没什么诚意地回了一句。
“你胆子比天还大,写出这样的对联来,在朕面前,何必装什么惶恐?”皇帝道:“生为女子,倒是真有些可惜了。程潜今日递了密折进来,燕来村尸骸勘验,可是你做的?”
“是臣所为。”我应了,将我勘验燕来村尸骸时的过程说了一遍,并且对虎子的人品做了背书:
“皇上,燕来村一百五十五人,含冤莫白,还请皇上为他们做主。”
“一百五十五条人命,他还真做得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