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白惹祸的话都咽下去了。 “说了不操心,却是越来越操心,依我瞧,你这宰相当得也太累了,倒不如寻个机会咱们带着嫣然回奕城老家省心些。”“娘?我们老家是奕家的?在哪儿?怎么女儿没听您说过。”我抬眼问娘,我们一家,常这么坐在院中闲聊,无论是朝中大事,或是街井杂闻,爹都不避讳我,也许在爹心里,把我当成半个儿子抚育,所以他总是下意识的问我一些本来不应该是女儿家关心的问题。娘愣了愣,轻描淡写道:“奕城是睿朝北边的一个小城,与戬国相邻。”
“原来我们是睿朝人。”我嘀咕着,又觉得有些别扭,这睿朝和戬国人物风俗全都相似,怎么硬生生被拆成两个国家呢?“齐哥,前些日子我去进香,听见街上有人议论,说是桑夏国边境又有些不安宁?”娘砌了一壶热茶,倒去头道涩水,浇入第二道茶汤,将茶壶拿在手中晃了晃,匀在案几上的白瓷茶盅里,衬着瓷的实白,茶汤越发显得碧绿清透,茶香四溢,沁人心脾。爹摇了摇头,握起茶盅淡笑,“怎么你也开始关心这些朝中大事了?从前但凡我说一句你都嫌烦,今儿倒主动问我?”
“若是打仗,谁能安稳?前些年钟大人率兵迎敌,分明得胜而归,却不落好,百姓也怨声载道。说起来,总是安稳些好。”爹两指扣着空茶盅,若有所思,半晌方悠悠道:“你说得是。”
“爹,那桑夏国既然以放牧游商为主,打仗总是我们吃亏,可说起来,他们也不过抢财抢物罢了。戬国为何不打开集市,与他们做生意,这样,钱也来得公平正道,谁还愿意做那些偷鸡摸狗、烧杀抢掠的事儿?”我忍不住插嘴,倒不是因为自己见识多高,实在是因为那短暂的前世生活在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国家文化高度融合的年代。爹目光一冷,看着我微微眯了眯眼,才欲说什么,娘接口道:“嫣然,你又混说,当心惹你爹爹生气。这朝里的事儿,你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梭克族人蛮横,若是打开门做生意,岂不是被他们抢得干净?”我偷偷看爹,他虽然不答话,但唇边噙起一丝我不太明白的微笑,似乎倒有几分赞同我的观点。
“嫣然,听见没?女儿家不作兴说这些、想这些,你只用好好收心待在家里,别给我出去添乱就成。”娘见我不答,略微提高了半个音调。“知道了,娘,女儿什么时候出去给您添过乱?哪次不是跟着您进进香、串串门,认真说起来,长这么大,连通城的集市都没逛过,就是坐在车里匆匆瞟见一眼,都不知道集市多大,卖些什么,有些什么吃食?”说到这儿,爹哈哈笑了,指着我的鼻头道:“说来说去,别的都其次,你就关心吃食。”
“爹”我唤他,习惯性的挽住他的手臂撒娇——小时候是爹严娘慈,等我字也学好了、诗也背完了,慢慢的,倒变成娘严爹慈。现在但凡遇上什么事儿,总是爹帮衬着我。“曼姬,嫣然说得是。”
“嗯?”
“我是说,嫣然也大了,是该让她出去走走,戬国风俗,女儿家不作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况嫣然素来懂事,你就少操心些,由着她些。”“齐哥”娘有些不高兴,微掘着嘴,还是小女儿情态,“你总是护着她,她虽懂事,也得有个谱,照你这么说,就由得她想出府就出府,想上街就上街?虽这也不算什么,到底也是相府小姐,我们不在意,有人在意。”“嗯”微一沉吟,爹继续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以后若是嫣然想出去走走,得派人跟着,不许她胡来,也不许她私自瞎逛,总得禀明方可出府。”“爹,您说真的?”娘还没说话呢,我忍不住一下跳了起来,这消息太震奋了,这个花园、这座宅子,我待了十余年,这下,可有机会出去瞧瞧,身还在,心早就飞远了。“娘,我还有事儿,您陪爹聊,女儿先回屋去。”冲娘福了福身,我看见爹笑着摇头,并不拦我,提着裙摆就跑,听见身后爹对娘道:“由她去吧,这会儿定是传消息给钟骁,商量着出府的事儿呢。”爹是我的知心人。我在心里笑,转了一个角,跑得远了。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小时候绻于父母的羽翼之下,不用考虑生计,不用接触社会,不用担心未来……因为未来似乎很远,远到伸长手去够,却永远只是差一点。等我们某天一觉醒来,这才突然惊觉,曾经遥远的“未来”已经被远远抛在脑后,光阴似箭,这种简单安逸的生活已不能满足内心深处的渴求。如我一样,虽然依恋父母、眷顾家庭,但同样对外面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好容易得到爹的允许,我给钟骁写了信,交给府中的小厮送过去,几乎立刻就想出门,可那回信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得我坐立难安。眼瞅着已是下午时分,再晚些,今儿可就出不去了。“碧莲,你去门口瞧瞧,贵生回来了吗?”耐不住性子,我催房里的大丫头去探消息。沁蓉早嫁了,却也没出府,就管着我住的小院一应饮食衣裳、胭脂水粉,但屋里伺候的人换成了碧莲,与我差不多大,圆脸圆眼睛,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很深的酒窝。她没沁蓉老成利落,却比沁蓉天真可爱。“小姐又心急,贵生回府自然会来回话,将军如今事多,可哪次不把小姐的事儿当大事?总是被什么绊住了,不然早过来了。小姐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快两时辰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去的,倒比蜗牛还慢些。”坐不住了,也不管碧莲抿着嘴偷笑,提起脚就往外跑,“他不来也无所谓,我去找娘,让娘陪我出府。”话音未落,人已冲到院子里,却听见院门外有人笑道:“谁不来也无所谓?”
定睛望去,钟骁掀袍一脚跨入院门,脸上挂着笑,但有几分揶揄。
“骁哥哥,今儿一早爹说许我出府,我派人传话给你,怎么半天也没个回话?”
他不答话,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这才是冬末初春,天儿还冷,怎么鼻尖上全是细汗。”
我一把抢了过来,胡乱往脸上擦了擦,“在屋里等你,等得心烦。”
钟骁扬了扬嘴角,“等我?是谁说我不来也无所谓?”
“你~”我不知道如何接口,却瞟见他含笑的眼眸,嗔了一句,“不和你说,我找娘去。”说着转身欲走,钟骁一把拉住我,“怎么?接了你的信,好容易脱身出来,这又用不上我了?”“脱身?你倒比我爹爹还忙,朝也下了、府也回了,什么大事绊住了?莫不是……”心下一转,我凑近身嘻嘻笑道:“莫不是府上来了说亲的,这才绊住了?”钟骁神色一黯,目光中有我不懂的怜惜,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张了张嘴,没听见声音,我却看懂他的唇形——傻瓜。“你才是傻瓜。”我笑,咯咯跑开了。
初春时节,花园里有早发的树木小草,悄悄探出一个头,鹅黄娇嫩的模样,兀自在寒冷的风中试探着开始新的旅程。天地还是一片青灰色,但空气里流淌着蠢蠢欲动的生命力,柳枝冒出点点芽苞、土地开始变得松软,跑过这熟悉的花园,我也如同早春的花草,跃跃欲试略有不同的生活。通城是戬国都城,规模并不算大,除却中央占地不小的皇宫内院,加上周边王亲贵戚的宅子,已将通城占去一半儿,再往外,是些有钱的商人,然后是平民百姓,然后是穷苦人家……这么一圈圈荡出去,越是都城外围越是穷困潦倒。但我没什么机会到外围去,我的活动范围始终限于集市、街巷,又或者,钟骁偶尔会带着我出城门去郊外赏景踏青。
通城不大,可通城的郊区真美,富饶的坝子、宽广的农田,四季不同的景色,还有远处相接的青山。
“这条路通向哪儿?”我指着蜿蜒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马车道,转身问钟骁。
他牵着马,淡青色的袍角被野风卷起,束冠长发被风吹落几缕飘扬在脑后耳际,比我一向熟悉的他多几分不羁、几分洒脱。“顺着这条官道,可以到罗宇,然后就是濠州,再过去就是关旅……”
“关旅再往前呢?”我忍不住好奇,这样顺着走下去,过了一座座山、一道道河、一个个城,究竟何处才是终点?
钟骁看向我,微笑摇头,“我以为嫣然长大了,谁知还是那个坐不住、定不了的小丫头,你这问题可有结束的时候?”
“十一岁,不是丫头是什么?”
“再有四十六就十二了吧?”他接口,记得倒比我清楚。
“你还没说,关旅再往前是哪儿?”我追着问,好象绕过这些城市,就有一个地方和我息息相关。
“再往前是睿朝的疆土,与我国接壤的第一个城市叫奕城。”
“奕城?你说关旅过去是奕城?”我抓住他的衣袖,兴奋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骁哥哥,奕城是我的老家。 ”
钟骁愣了愣,替我将零乱的长发别向耳后,轻叹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还知道,我的老家在睿朝都城京瑞。”
“京瑞?”我喃喃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象看见我们的家乡。
“走吧,咱们一向都往通城东紫门出城,改日带你往西直门出去,能看见茈碧江水流过。”
“茈碧江?可是爹爹说的,打睿朝流经戬国的那条江?”
“对,在戬国旋一道弯,最后又折回睿朝小城胜源,从那儿入海。”
“从那儿来了,又绕回去了?”我在脑中勾勒着戬国和睿朝的地图,最后全被这条茈碧江绕乱了,理不出头绪。
“我们现在就去?”看着天边开始下山的太阳,慢慢减了光芒,变作淡淡的柔红。
“傻丫头,这会儿再不回城,连东紫门都关了,还想着出西直门?当真玩野了,齐伯伯该下禁足令了。”
我哈哈笑,笑被风带走,钟骁的脸被夕阳染成红色,点亮了他的眼眸。
“走吧”不由分说,他将我抱上马,自己也跟着跃上。
“骁哥哥,赶明儿你教我骑马吧。”有些事我早忘了,因为我的此生太过幸福充实。侧身仰头看向钟骁,他坚毅的下巴梭角分明。“不好。”
“为什么?”
钟骁不答,只是爽朗的笑,“驾”的一声,打马离开,朝着城门的方向,我们离夕阳越来越近,好象被温暖的红日融化。长发飞扬于脑后,扑面而来的春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钟骁似有所觉,却并不减慢速度,反而扬鞭催马。“骁哥哥,我睁不开眼,慢些。”一面说一面俯低身子想趴在马背上,钟骁突然松开一只抓住缰绳的手,将我抱紧在怀中。“睁不开眼就别睁了,靠着我吧。”他在声音就在我耳边,纵然有呼啸而过的风声相扰,还是那么清晰明郎。
嗯了一声,将头埋在他臂腕里。我从来都是依靠他的,只是因为太习惯,所以并不觉得。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我依赖他,但并没有爱的悸动;我喜欢他,但也不掺那些得失计较。如果能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有时候,永远其实和爱情并没有关联。而我,也并不想将喜欢与习惯变成爱慕。是因为怕受伤吗?我问自己,答案总是很模糊……城门近了,在我们骑马跨入城门的那一刻,我看见落日架在远处的山梁上,眷眷留恋这浮华的尘世。
“笑什么?”钟骁勒住缰绳,下马将我扶了下来,“坐轿吧,出来一天脸都晒红了。”
我有些醉意,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红透半边天的火烧云。“你没瞧见罢了,你的脸也红,却不是晒的,是夕阳映的。”
果然,钟骁的脸被晒成健康的麦芽色,咧嘴一笑,显得牙齿特别白。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没来由一动,慌乱间垂下头,似乎他已看穿我的内心。错身走至轿前,还想说什么,微一顿后,还是弯腰进了轿子。我说不清,也不敢去相信——爱情,爱情真的存在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我们的臆想呢?身后的少年有片刻的疑惑,但只是一瞬,他就笑了。夕阳已落,天幕四合,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道风景线——坚毅挺拔、深情自信。未经世事,一切都美好圆满,可惜横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想像中那么简单平淡。也许有些事一早就注定了,就如同我不敢接受爱情,就如同有些结果,无论是悲是喜、是好是坏,总得要历尽坎坷波折后才能得到。偷偷从轿帘缝隙处望出去,钟骁的身影慢慢被夜色包围。我也化在半透明的夜里,回首再想看清自己稍纵即逝的砰然心动,一切都含混了,我回头太晚,知觉也太迟钝。小轿上下起落,还没到府,已忘了那些本应飞扬的青涩爱恋,枕着软垫,听着轿夫有节奏的脚步声,沉入甜迷的睡梦……集市的乐趣在于零散丰富,通城的街市虽不大,集中了戬国各地的手工艺和小吃品,爹娘不让我在街上乱吃东西,但我总是让碧莲把钟骁引开,然后自个儿忙不迭尝那些汤元面点,还有臭豆腐、山榛子、米凉糕、热馄饨……不见得非常好吃,但比家里多很多趣味,看着很小的碗,左一碗、右一碗,吃起来没心理障碍,待查觉到饱时,已经晚了,肚子撑得不行。如此两次,钟骁也发现了,恨恨道:“难怪曼姨说你每次回府总不肯好好吃饭,我还道玩得累了,没胃口也是常事。谁知你这丫头连我都骗?”“碧莲~”我看向他身后缩着头的碧莲,她抬眼偷瞄我,掘着嘴无限委屈,“小姐以后还是别胡来得好,将军这么聪敏的人,奴婢可骗不过将军。”“你别怪她,总是你的不好。”钟骁上前将我手中的碗放下,“你若爱吃这些,也不值什么,告诉我自然带你去吃好的,何必费这么大劲儿,还把我支使开,你倒不怕一个人站大街上被人注意?”“谁注意我?”我抬眼望去,每个人都很忙,忙着做生意,忙着买东西。
钟骁无奈摇头,拉着我走了。这算过了明路,从此,再不用偷偷摸摸了,他总找得到好吃又干净的地方——前云街的烟雨楼、商华巷的点溪阁、十八门的翠茹居。我们吃遍了通城有名的菜馆小吃,每家都有自个儿的拿手菜,我最喜欢烟雨楼的清炖黔鱼和各式爽口小菜,总恨肚子不够装……饭香酒足,不禁感慨,怎么吃都不会发胖是种奢迷放纵的幸福。“骁哥哥,今儿我请客。”按住钟骁正掏银子的手,难得自主一回,冲他眨了眨眼,往自个儿荷包里掏出几量碎银子。“你赶上好日子了,这可是我这个月的月银。”钟骁哈哈笑,用指头拨弄了一下桌上零星的碎银,“就这?还想请客。”
“怎么?不够?这儿可有一两多呢,下剩还有二两,都放家里了。”
“那下次,你全带出来的,估摸着差不多够了。”他扬了扬眉毛,将桌上的银子塞回我腰间的小荷包里,从怀中取出一锭整银,唤上小二结了账。“这么贵?”我乍舌,“还是我的月银太少了?”
“你的也少点,贵也贵点。”他轻描淡写,“照这么吃上三、五顿,普通人家够过上小半年的,你说是你的少?还是他的贵?”说不出什么感觉,今生从没缺过钱的我,自然没有那种紧逼的生存压力,有时候,自己过得舒畅,就不容易感觉到其他人的痛苦,但我还记得那些挑灯手工的日子,绣一幅十字绣可以挣多少钱,一个月要绣多少幅才够房租水电,绣完了那些才是自己的结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生活是被鞭打着往前走的。“走吧”我起身拍了拍衣服,“吃一次就够了,我可吃不起第二次。”
“相府千金连黔鱼也吃不起第二次?”钟骁与我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