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有力的臂腕,还有一头披散的长发……隔着雾气,看不真切,但朦胧间,变得比平日柔和。 我们无数次的肌肤相亲,可我好象还是觉得他很陌生,他的身体很陌生,似乎从没亲近过,似乎一切都还没能开始。
心里有什么萌动了一下,我放下枕头,侧身朝里,听着哗啦的水声,朦胧间入睡,阖上眼时,只觉眼皮滚烫……
梦中有个怀抱将我轻轻环绕,我梦见雪化后,墙角的蔷薇花开满花架,灿烂夺目,让人心醉。眼角有些湿润,为了这满架艳丽的花朵,好象开在我灵魂深处,让人不由悸动。意识半醒,梦却自顾自往前,看不清的前路,看不清的辉煌,看不清的山河南北……一切都看不清,我们都在路上,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从那天后,含妩园热闹了许多,因为这不单单是辽洲王妃休息的私邸,更是辽洲王爷办公驻足的地方。
木桢将含妩园分为两半,与后花园相连的部分,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靠前厅一半,则是他办公批折、接待官员之所。
我的圈子反而小了,平白无故被他分走前院,连出府也不方便,正疑心木桢是故意为之,他命人在后花院开了一个偏门,直接通向前院大厅。“知道你埋怨,这下连我都拘不住你了。”
“拘不住?我每天去哪儿,和谁在一块儿,从哪个门出去的,你会不知道?”嗔了他一句,我身边的人,除了翠茹,谁不是他的耳目?木桢轻笑出声,“我倒愿意做你的耳目,你到哪儿,就带着我到哪儿。”
“真若那样,只怕没两天你就嫌烦了。”低叹了一声,拉拢鹤氅的领子,深冬天寒,天地间灰鸦鸦一片,天是青色的,屋檐也是,我的花都被埋在雪里,沉睡不醒。可现在,我宁愿它们不醒,一旦醒来,就是我们回京瑞之期。为避人耳目,爹娘的信来得并不勤,我的回信更少,多数情况下,都以折子的方式、凤烨的名义,直接送到戬国皇宫。有时会忍不住想像家中此时的情形——不大的宰相府,前厅连着后院,冬天的时候,娘带着丫环,手捧瓷坛,收集梅花上的雪;有时天晴,夜间娘陪爹饮酒,也会唱上几曲,声音清透软绵,在小小的花园里久久回荡……我也常想唱什么,曲子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唱什么,词意总是泄露心事,我的心事是复杂难明的,所以想不出一首合适的词曲。奕城郊外的云隐寺成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从那片山林向外远眺,就是通城的方向,如果我有勇气打马离开,那只要两天时间,就能回到父母身边。但我没这个勇气,牵绊总是太多,身份的、时局的、现实的,每一样都让你不可能随心所欲。“公主,您又在思念亲人?”迎面的寒风刺骨,身后的翠茹为我披上一件紫貂皮斗篷,小声劝慰,“其实京瑞虽远,未必不能见;就如同现在,奕城虽近,也一样不能相见。王爷自有办法,兴许回了京,时势能有转机也说不定。”嗯了一声,我何尝不知一切都是未知数,包括我的前程,但说到离开,总是不舍,现在才发现,原来人真的有根,根就在亲人驻足的地方,魂牵梦绕,不论走到哪儿,都牵挂最初的简单快乐。“你呢?可曾想过将来。”
“将来?奴婢不懂公主指什么。”
“什么都指,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个,女儿家若要自立自强也并非不可,但回到京城等于入了皇室,皇宫的规矩你比我懂,韶华易逝、青春短暂,不得不为自己多想想。”翠茹低垂下眼睑,两颊泛起红晕,刚欲打趣,谁知她再抬头时,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公主,奴婢自知福薄,能有今日,亦然足了,还提什么将来?不过也是落花流水,随它去吧。”“落花流水?”我喃喃自语,这话放在我身上也合适,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合适,拼命一搏后,还是被命运的漩窝卷走,待从那漩窝中挣扎出来,已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景。“虽说命由天定,可运总得自己掌握,你的心思,我也略猜到几分,虽不敢应承什么,总会尽力助你了了心愿。”
“公主~”翠茹有些激动,猛抬头瞧我,又忙垂下头。
“你不用瞒我,这也件正经事,何况,他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虽不会大富大贵,但断不会负了妻儿。”
“公主。”犹豫半晌,翠茹迟疑开口,“奴婢自知配不上军师,从不作他想,多谢公主费心。”
“我也只是让你明白我的意思,这费心费力的事儿,还得你自个儿去想法子,若是能成,我亲自送你出阁,就算不能,总也会安置好你的终生,总不能让你陪我一辈子。”“公主可是有何想法?”翠茹急道:“这戬睿两国刚刚消停些,边境上的百姓都赞公主和亲有功,这个节骨眼儿,公主可不能意气用事。”“你放心。”我勉强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一片忠心的少女,她其实也和我一样,害怕战乱,期盼和平,这是天下所有普通人的心愿,我也是其中之一。“断翅的鸟儿是无法高飞的,我是戬国景云帝亲封的凤烨镇国公主,早就没了高飞的权力。”“公主,王爷对公主甚好,依奴婢瞧着,公主对王爷也未必无情……”说到这儿,翠茹偷眼瞧我,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你想问我,为什么总是惦念从前?”我笑了,这问题自问过无数遍,答案每次都不相同,而现在,我们站在云隐寺后山,寒风中有股雪的清洌,让人异常冷静。“谁让我们是这样开始的呢?谁让我是一个和亲公主?谁让我从前也有疼爱自己的丈夫?”“公主,奴婢听闻钟王爷与王妃赶至平安洲寻找钟将军,谁知将军也离开洲内,此时不知在哪儿游历。”
皱眉远望,钟骁在哪儿已不太重要了,我挂着他,成了一桩心事,无论他在哪儿,都是无法回到从前的淡淡悲伤。“只要他平安就好。”“公主放心,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最艰难的时候儿都过来了,以后只有好的,不会再比从前差到哪儿去。”
“对。”我喃喃应着,“最难的都过来了,以后只会比从前好,以后他也会娶妻生子,以后我也会为人娘亲……”可我们再没什么关联,有时细细一想,只觉可笑的无奈。“公主能这么想最好,奴婢虽不通事理,也晓得惜取眼前人的道理,再说王爷一片真心,公主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福份?果然我在世人眼中是个有福之人,起码木桢地位显赫,对我又一网深情,连我自己都不敢说我不幸福。可谁知道那种想爱又不愿爱、爱了又排斥爱的感受呢?我们正是如此,互相试探着对方,互相适应着对方,有时可以抛开所有,全心陷入他的情网,但只是一会儿时间,又突然从美梦中醒来,然后看见这桩婚姻的强迫性、政治性,看见我的过往,看见他的后院……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能爱他五分,再也跨不出多余的一步。“公主还是回府吧,下山路滑,得走好一阵呢。”翠茹扶着我,最后目的地了一眼远处模糊的山影,丛山背后就是我的家乡,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这么眺望,什么时候我们不再隔着国家的界线,什么时候两国的亲人能够长一智,什么时候山只是山,不再是一条条漫长、无法逾越的国界……城中积雪已化,山上还留有薄薄一层,一脚一个印记,踩上去吱吱作响,留下一串串方向不同的脚印……这条路我已走得熟了。“公主,山上路滑,当心摔了,还是乘轿吧。”
“算了,四个轿夫八条腿,哪只脚打滑,岂不是更险,横竖台阶上没雪,不碍的。”她扶着我,其实我们相互借力,没走几步,一转角时,抬眼瞧见一个人影匆匆往这边赶来。“是王爷。”翠茹眼尖,不待我看清,已认了出来。果真是木桢,披着玄青色斗篷,戴着雪帽,大步往这边赶过来。
“怎么过来了?这个天儿,只怕还要落雪。”走前几步迎上他却见他的鼻尖出了层细汗,显然是一路小跑着上山的,不由嗔了句,“你也不怕累。”“就是看着要落雪,刻意过来接你。”木桢笑答,展开披风将我围了进去,“本来早该到了,山脚那儿拣着一只幼鸟儿,从树上摔下来的,翅膀断了,躺在雪地上叽叽叫,看着可怜,就拣了起来了。”“鸟儿呢?”我四处瞧,他呵呵笑,藏着左手,侧着身子避开我的找寻。几次三番、前后左右,总不能抓住他的左手。
“算了,八成又是哄人的,你就有那心也没那闲情。”跺脚恨道,兀自就往前去。
“嫣然。”木桢喊住我,轻笑摇头,左手从身后伸出,展开手心时,果然有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在他手心,黑豆一样机灵的眼睛,尖尖的嘴喙,时不时叽叽几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处张望,小脑袋好象在做机械运动,每动一下都特别有节奏规律。“呀~”低呼一声,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那雏鸟翅榜受了伤,拖在我的掌心,叽叽叫了几声,细细的小脚轻巧尖利,啄在手上微微有些疼,又有些痒。“这是什么鸟儿?”头也不抬,我看着它的眼睛,黑黑的一个点儿,没有慌张、没有害怕,只有彻底的清澈与纯真。
“不知道,雏鸟长得都差不多,得长大了才看得出不同。”
“府里有小虫吗?菜虫。 ”
“这有何难?让下人们找就是了。”
“你说能喂活吗?小鸟儿离了父母会吃东西吗?”
木桢皱了皱眉,摇头道:“这就不一定了,若是还在哺育期,都是雌鸟喂食儿的话,兴许有食它也不会吃。”
“那怎么办?”有些着急,这稚嫩的生命现在还不知道,它也许很快就会死亡。
“适者生存,它能不能活,全看它的造化。”木桢淡淡道,揽了我往山下走。
适者生存。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透着彻骨的残酷,可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太多时候,我们不愿直面这现实的人生。
将小鸟儿小心捧在掌心中,藏于斗篷内用自己的体温捂住它。小家伙很调皮,尖尖的嘴在我手指上蹭了几下,叽叽咕咕一番,好象在和你说话。“乖,回家就有吃的。”抚了抚它还没长齐的羽毛,手感很粗糙,可谁知道呢,也许将来它会是一只漂亮的鸟儿,有丰美的羽毛、艳丽的色彩,还有自由飞翔的能力。木桢嘴角微扬,将我搂实了些。我躲在他怀里,小鸟躲在我怀里,寒风好象小了,他的怀抱很温暖,我掌心中的小鸟也同样温暖。相互依偎着,走到山下时,天光发红,风停了,空气暖暖的不同于山上的清冷。“这个天儿,只怕要蒸下雪来。今儿他们送了一头鹿,我已吩咐人烤上了,咱们喝酒吃鹿肉倒暖和。”
“若是下雪呢?你让人摆在哪儿?”
“下雪就是亭子里,一并赏雪景正好。”
“木桢~”
“嗯?”
“你……”
“我什么?”
我只觉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无从说起,半晌方道:“你不用刻意做那么多,顺其自然最好。”
“谁告诉你我是刻意的?”木桢挑了挑眉,并不承认自己的用心。
“有哪位皇子与妻室同眠至天明的?”我问他,这皇室不成文的规矩,上至皇帝、下至皇亲,都把爱情看作是传宗接代的小游戏,做完了就完了,没必要再停留枕间相陪。这不是他们的义务,他们的义务只是传承后代。木桢一愣,哈哈笑了,“规矩是人定的,既可以定这规矩,就可以破这规矩。怎么?本王在你身边反而睡不好?还是王妃心疼本王睡不好?”“你~”我接不上话,每次争论,无论如何开端,结局好象都是我败,他总有办法绕开正题,逼你承认原来你也在关心他。“这样不好吗?又省事儿又舒服,这事儿既然定了,就这么着吧,我可不想学那朝令夕改的臭毛病。”将我扶进马车,木桢跨上他的坐骑,深青色的长袍披在马身后,气宇宣昂,敛笑自重,驾的一声,领头而去。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应该很骄傲吧?如果我没有过去,情窦初开就嫁了这么一个丈夫,我想我会崇拜他,一辈子都仰视他。可那应该也算不上爱,真正的爱是平等的,付出了不求回报,但回报自然存在,轻松愉快的生活,到最后,两人都忘了性别,只有日复一日琐碎的日子,更似平淡,却怎么过也过不够。雪就这么僵持着,天空红得发亮,但一整晚,都没下下来。我和木桢在亭中饮酒,周围的烛台还没有天光亮。我很想饮醉一次,但没有黑夜的掩护,又害怕醉态尽显,将自己最脆弱无助的那一面暴露在他面前。木桢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一杯杯劝我,又陪着我一杯杯饮下,偶尔说上几句,都是些京城趣事。我不想听,傻傻冲他乐儿,慢慢的,他说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半倚在他怀中,我只觉得无尽的不舍——不舍奕城,不愿离开。“我知道你挂念父母。”木桢轻叹了一声,颇为无奈。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认错?”借着醉意,终于问了出来,我憋在心里太久的话。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承认是你让我失去最纯粹简单的快乐;是你让我与父母分隔,再见亦难;是你……”
“是我。”他接口,咬牙道:“有得必有失,我承认这些是我做的,可我也应承我们的将来不是你想像中那么艰难。”
“我想像中是什么样儿?你知道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嫣然,你是嫣然,你还是凤烨公主;我是木桢,我还是睿朝五皇子。我清楚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哪怕没有我,你也注定不会只如平常人般平淡幸福。”“你~”
“我只实话实说,你的身份、你的样貌,还有这两国的处境,你以为钟骁能给你‘一生一代一双人’?对,也许他可以做到,但这些不是全部,他如果做到了,就代表你们放弃了很多东西,包括家国的命运,包括身份的羁绊。我不能,我只能给你真心,还有最大限度的包容,其他,只能靠你自个儿摸索。可这没有错,错的只是你一直不肯正视自己的处境,甚至不敢面对更高的身份。”“我不想……”
“我想。我想的,一定能做到;你想的,纵然一时做不到,最后也一定能做到。嫣然,我再应承你一次,戬睿势必合并,待到那时,定许你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你小瞧了我,又高看了自己。”我冷笑,“不是人人都能如愿以偿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按你的意愿发展。我不反对戬睿两国合并,我相信你能让两国和平合并,但这不表示你能与我厮守,只有我们两儿。木桢,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有时自信太过也是一个缺点。”木桢定定看住我,我也努力看定他,两人目光交汇,都暗自较劲儿。半晌,他朗声笑道:“以为你醉了,谁知倒是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对,我只是借酒壮胆。”
“你怕我?”他沉声逼问,“怕我爱上别人,怕我宠幸其他侍妾,怕我有朝一日变心,怕我顾了天下失了你?”
怕?我怕吗?反复问自己,没有答案。这是条死路,我们在一起,有时相互爱护,有时相互猜测,但大多数时候,我们相互伤害,就好象现在,他不肯承认,不肯承认哪怕得了天下,也谈不上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那夜怎么回的屋我全忘了,到后来真是醉得一摊软泥似的扶不起来。好象有人在我耳边轻叹,又好象是轻笑,也许只是一股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想思考,闭着眼,由他安置我的去处,由他为我写好将来。因为,我突然发现,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早就想好了、决定了,再不会回头,只是架着你、命令你,一同陪他前行……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话越来越少,站在云隐寺山顶,望穿这层层山峦,也望不来亲人的身影。我待在那儿的时间越来越长,站不住就席地而坐,坐不住就靠着树干极目远眺……天是淡淡的青色,山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冬天渐行渐远,山上的积雪慢慢融化,露出黑色的土地,还有生命力顽强的地衣,也透出点点绿意。我总是忍不住害怕,就好象春天催着我,催着我面对更复杂的环境、更叵测的未来。可春天的脚步那么快,园里的白玉兰已开始结苞,等花开的时候我还在这里,但花谢时,已不是我去欣赏那种凋零的美。现在可以在山上多停留些时候,因为我搬到珍珠苑长住,那儿的温泉水能让我暂时忘了这些离愁别绪,沉入水中,思念的眼泪不会溢出,柔和温暖的泉水将我环绕,抚慰酸涩难言的内心。连这池温柔的水,我都开始不舍,明知最后还是要离开,能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反而是城内的王府,没多少牵念,同样美丽的含妩园并不是我留恋的去处。木桢并未一同搬来,即将离任,他越发忙了,下任的辽洲王爷是他堂兄,永隆帝三哥的儿子。我担心戬睿两朝刚刚开市通商的局面会有所改变,木桢也虑到这些,向京城递了道折子,恳请将此局面维持下去,以求两国边境和平共处,造福边境黎民。第三天,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不但准了木桢的请奏,并且特别恩准除丛屏外,又开辟安庆作为新的市场。这是意外之喜,为此,景云帝另赏了一批钱物给我,每月的公主俸银俸米也增添了些。平常不注意,这次抱着翠茹呈上来的帐目,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小富婆,虽比不上木桢财大气粗,到底比寻常富贵人家宽余些。“公主今儿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见公主笑得这么高兴。”翠茹接过帐目,仍旧放回箱子里,那箱子一开一合,我瞟见我的那件凤凰嫁衣。火红的颜色、盛开的凤凰花,还如当初一样明媚灿烂。“我在想~”看着那个不常动的大衣箱,就好象看见很多往事,“我在想,我的银子原来这么多,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下半生用的。”翠茹抿嘴笑了,“公主的俸银本来就多,再加上皇上赏的各式物件,宰相给公主备的嫁妆,别说下半生,就是下下生也够用了。”可惜这银子不能寄给前世的自己,省得绣那十字绣,绣得眼睛都花了,也只够糊口而已。轻轻叹了一声,起身欲出去走走,门口的丫环恭敬道:“王妃,王爷派人送信儿,说是明日设宴款待辽洲大小官员,让王妃准备准备,今日下午启程回府。”不禁皱眉,每次都这样毫无商量余地,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应酬,还是一样逼着我参加各式宴会。“他设他的宴,与我何干?”那小丫头低垂着头不敢说话,倒是翠茹上前一步道:“公主,您是辽洲王妃,自然要替王爷接待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否则岂不怠慢了这些地方官员。”“话虽这么说,好歹也早两日知会,也让我收拾收拾,不至于仓促,每次都这么说风就是雨的,他不用来回赶,就不用替别人考虑?”翠茹噗哧一声笑了,“王爷可是见天儿来回赶,只要府里没事,就算城门关了,都要喝令开门出城,就怕公主寂寞,有时一天就几次往返,公主这话,可真是气话了。”我回答不出,木桢的确有空就来珍珠苑,算起来,十天里总是六、七天在珍珠苑留宿,余下的三、四天,我不问他在哪儿过夜,他也不说。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行,真要挑明了,兴许还不容易接受,我躲在这儿,眼不见为净,可真要回京,又能躲到哪儿呢?他注定就不是沉迷于儿女私情,只求夫妻逍遥的人,我的不敢爱、不愿爱,是否也算一种自我保护?“那奴婢这就去收拾,公主休息会儿,下午还得乘车。”
“罢了,不用收拾什么,咱们去去就回来,就当是王爷请客,带着嘴去吃就成。”摆了摆手,有些无奈,我始终无法与他自然相处,总是磕磕绊绊,彼此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对方的步伐。“那公主睡会儿?”翠茹试探着问。我不累,外头化雪,天冷得可以,屋里虽有暖炉,烧得人干热,微一思量,吩咐下人准备浴汤,趁这个当儿,泡一回温泉还罢了。记得从前娘就说过,奕城附近多出温泉,大多都被达官贵人包下了,寻常百姓难有接触的机会。娘曾与姐妹们携伴郊游,每常路过郊外的深宅大院,总是艳羡不已。那些华衣锦服的贵妇人,擦着胭脂,华美的衣袍随风扬起,比春风还要灿烂的颜色……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不是爹,娘现在不知怎样的境况,我曾想暗暗寻访她的旧友,最后也是作罢。无论是如今富贵显赫的戬国宰相夫人,还是她往日落魄的姐妹,想来都不愿意再听到对方的消息,毕竟世事苍桑,逼着她们面对也是一种折磨。人是不能比较的,一比较就容易失落,还是让她们各自平静的生活吧,谁让往事总是不堪回首?
温泉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玫瑰花香,一池干玫瑰花瓣已被泡开,重新绽放,如同新生。我的长发垂在脑后,粘着花瓣,滴着水珠,室内雾汽蒸腾,就算赤身捰体,也并不觉得寒冷。这是与外面竭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身体,觉得有些陌生。室内立着一面铜镜,雾汽沉重,看不真切,只隐约瞧见一个赤裸的女体,玲珑的身段,白暂泛红的肌肤。这是头一次,我如此认真的看自己丝缕未着的身体。就好象在看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美丽的,但有些淡淡的哀愁;年轻的,但又说不出的怅然……镜中的她是我吗?为什么自从远嫁,我对自己的印象就模糊了,甚至很长时间不会仔细照镜子。不由走上前,伸出食指在那面镜子上划出一道曲线,曲线里的自己更清晰,我看见一只清澈的眼睛,透着几丝迷惑,而另一只,还被雾汽蒙着,只有一个轮廊。再从身体中间直直划下另一道线,我被那条线分割成两半,一半和另一半那么像,一半和另一半又好象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阻拦。雾汽还在蒸腾,从镜中看身后那池碧水,微漾的,反着窗外泄入的阳光,笼罩一层白雾,飘荡几片花瓣,旁边的青石板湿亮反光,一旁的衣架雾上水汽……屋里迷迷朦朦,一切都有些虚幻。包括镜中的我,如同盛开在梦境中的花儿,也一样美得不太真实。“公主,奴婢进来替你更衣。”怔愣间,翠茹的声音将我惊醒,转身回了句,“不用了。”顺手牵过浴袍将自己裹紧,匆匆出屋。留下那面铜镜兀自印照着面前的一切,手指划出的线条慢慢模糊了,人走了、池水空了……它还保持着既定的姿态,只是看上去,突然有些落寞。“公主,塞军师奉王爷之命来接公主回府,此刻在外间候着呢。”翠茹替我围上厚厚的披风,乍从温暖的温泉水中出来,冷得我一颤,围紧披风,小跑着回了内室,匆匆脱下浴袍,换上一身象牙色滚边锦裙,又披上淡蓝色鹤氅,头发没干,随便挽起单髻,插上一枝白玉簪子,耳边的蓝宝耳坠,与衣服相衬,颇为点色。“公主,既是设宴,这么穿戴是否清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