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宴会,不过请地方官聚聚的意思,再说,就算不妥,府里多少衣裳放着,到时再换不迟。”一面说一面往外走,珍珠苑不大,穿过天井,跨过门槛,前院与后院也不过一墙之隔。“什么时候来的?让你久等了。”我已瞧见格拉塞的身影,端坐在前厅,低头抿茶,忍不住在院子里就高声问他。
屋里的男人一愣,抬眼望时,有一瞬的呆怔,随即轻扬起嘴角,“没多一会儿,就一盏茶的功夫。”
站在门前,我嘻嘻笑道:“就知道他会让你来,自个儿的事儿总让别人操心。”
格拉塞抿嘴一笑,并不接话,可他难得如此柔和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少了几分惯常的严肃,多了几丝人间烟火味道。“这么穿是不是太素了?”不知为何,他一来,就会很轻松,我展开双臂,轻轻转了一圈,斗篷扬起,开成一朵含苞的花儿。转身时清脆的笑,并没瞧见身后的人惊艳后一丝隐忍的表情。“还好。”
“我也说还好,一室争奇斗艳看得人眼花。”说着坐在一旁,没留意发髻松了,歪斜着,几缕湿发挂在耳边,水珠顺着发尖结成一滴滴闪亮的发光体。“你~”刚抬头欲说什么,格拉塞猛的起身,沉身道:“这就走吧。”
“这么急?”话音未落,格拉塞已出了屋子,步伐虽稳,却少见的急促,好象在赶时间,又或者,只是逃避。
顾不得多想,抓起桌上的暖炉跟了出去,马车早备好了,翠茹也同行前往,虽让她不必收拾,还是有下人往车上抬了两箱东西。憋闷了很久,想找格拉塞聊聊,可也许真的时间紧,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跨上闪电,吩咐车夫小心驾车,又点了点随行侍卫,驾一声打马前行。“军师这是怎么了?往日虽难得见他笑,可也从没见他这么阴沉着脸。”翠茹在一旁小声嘀咕。我也看不懂他,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晴转阴了?“呀~”
“怎么了?”
“我忘了带上啾啾,小家伙还在笼子里等着我喂食呢。”走得急,倒把木桢在山上拣到的那只折翅小鸟儿给忘了。刚开始时,小家伙果然不肯吃东西,想尽方子它好象不懂怎么吃食,最后命人照着鸟喙的样子做了个模子,再用那个夹着菜青早,啾啾左看右看,左试右试,终于开始吃东西。我不记得那天高兴得蹭一下从椅中站起,差点没把后头的木桢撞翻。“公主别急,就一天功夫,管家会喂的。”
“不成,见天儿都是我喂它,啾啾不认别人。”急得探出马车,却不妨格拉塞就骑在一旁,他微蹩着眉,头一次用这么冷淡的口气对我道:“什么大事儿,也值得乍乍呼呼的。”“我~”
“军师,公主的小鸟儿忘在别苑了。”翠茹紧跟着探出头,格拉塞紧抿了抿嘴,高声喝令,“保护好王妃,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他已勒缰掉头,闪电速度惊人,瞬间功夫,一人一骑变作一个点,消失在小路转角处。
想在路边等他,可队伍兀自前行,侍卫们都是他的手下,他的命令往往比我的有效。坐在车内,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有些诧异,今日的格拉塞有些奇怪,我回忆他的眼睛,不像平日那般黑白分明,而是掺了很多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人看不透澈。这边反复猜测,那边已进了城门,人声喧哗,车水马龙。已到下午收市之时,商人忙着收拾货物,店家忙着关门,百姓忙着回家,城门快关了,王府快到了,格拉塞还没追上。一路掀开车帘张望,没他的身影,倒是王府大街已映入眼睑,看门守卫忙不迭推开大门,下车换轿,早有管家候着,迎上前请安道:“王妃可回来了,王爷正等得焦躁。”嗯了一声,小轿抬起,我仍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总没听见格拉塞回府的消息。
直接从偏门回到含妩园,谁知木桢坐在房中看书,走近一瞧,居然是本诗集。不由有些恼意,说什么事忙,分明就是端架子,不来接也罢了,何必每次让格拉塞跑腿,说是亦师亦友,我瞧着,也不过如此。气哼哼脱下外袍,也不理他,坐在炕前发愣——我的啾啾羽毛长出来了,嘴是漂亮的红色,额头有一抹黄,好象一只小鹩哥儿。“怎么?生气了?”木桢轻笑,放下书看向我。
“生什么气?这都生气,一年到头儿还有高兴的时候吗?”嘴硬不肯承认,一承认就中了他的招,他是故意的,故意看我生气,然后一定会说我在乎他。果然,木桢接口道:“不这样,你那公主脾气也改不过来。”“公主脾气?你忘了,我本来就是公主,自然是公主脾气,这要改什么?”不由提高了音调,真好,我还记得怎么吵架,否则和爹娘是不会吵的,和钟骁是不可能吵的,和他,是懒得吵的……真好,今天还记得怎么吵架。“哦?果真是公主?怎么倒有愿意常年住在郊外的公主?我知道的公主可都喜欢深宅大院。”
“大国大气势,小国小气象,既入不得你的眼,就放我……”
“嫣然~”木桢沉声喝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结果呢?”
“结果如何?”
“结果也只是个糊涂人,还说什么做寻常夫妻,也不过是哄人的话。”
难得的一次,木桢答不上话,寻常夫妻不是睡一张床那么简单,同甘苦、共享乐,相互尊敬爱护,相互包容迁就……说到底,每一样,我们都不合格。“嫣然,我说到必做到,可你别先存了有心疏远的心思,这些日子,我也想搬过去与你同住,可后来一想,又怕逼得急了,势得其反。”“我知道,你别说了。”我打断他,莫名有些烦躁,起身朝屋走。
“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答了他一句,心里憋闷得慌,只想离开这个屋子,离开里面强势的男人,离开他的自以为是。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的想想,如何与对方相处。冬末初春,天气还冷,院子里红梅点点,玉兰打苞。摒退跟着的下人,站在正在化冰的池塘边深深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让人慢慢平静下来,凝视着眼前一片水光,四周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你去哪儿?”恍惚间有人在问,隔着后面的假山,声音很小,但我能听出来,是柳青。
下意识往一旁挪了挪,正想离开,可另一个声音惊得我摒住了呼吸。
“属下从别苑回来,给王妃取鸟儿去了。”
“我问你现在去哪儿?”柳青有些着急,说话的语气透着奇怪。
“将鸟儿送还给王妃。夫人若没其他事儿,容属下先行告退。”格拉塞一如既往的清淡口吻,好象急着要走,我却听见柳青一把拉住他的手袖的声音……就好象听见不该听见的东西,怕被人发现,下意识往假山里藏,挪开视线,假山缝中看过去,正是格拉塞与柳青。
“夫人自重。”格拉塞冷冷避开,目光始终看向别处。
柳青有些尴尬,却依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放柔声音,低唤道:“军师。”
“怒属下先行告退。”
“就为这只鸟儿?”柳青提高了音调,复又查觉声音太大,压低声音恳求道:“军师,我就是心里憋得慌,想找你说几句话,这也算过份?”“夫人若有心事,该和王爷说才对。”
“他?他只是……”柳青苦笑,我以为她恨木桢薄情,可她接着道:“军师既然知道,又何必装作不知?我对王爷,向来只有姐弟之情、主仆之义;王爷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倒吸了一口凉气,摒住呼吸,惊异不已。我一直以为柳青爱木桢,她照顾他的生活,她关心他的起居,她还常常来含妩园问木桢的行踪……不,不对,她每次来,总是问:王爷和军师今日来过吗?原来,原来,她爱的人竟是格拉塞?她找的人,也是格拉塞。
“夫人既是王爷的侍妾,就该知道其中的规矩。属下只是一介武夫,不方便掺和王爷的私事。”
格拉塞抱拳行礼,他手中的鸟笼摇晃着,啾啾在里面叽叽乱叫。
“你明知……”
“属下知道夫人的心意,实不敢受。王爷乃人中龙凤,又一向看重夫人,夫人该惜福才是。”
柳青苦笑,满脸都是绝望,“妾身自知福薄,今生算是耽误了,只盼军师莫要处处躲着妾身,哪怕一天里能见上一面,也算是个安慰,其他的,只盼来生……”说着颓然松开手,深深看了格拉塞一眼,长叹一声,提裙往来路小跑着离开。那声叹息总在我心上,还有她最后的那个眼神,深情的、绝望的,又隐隐期待着什么,满腹心事,都在那个眼神里。既知道一切都是奢望,又存有最后一点希望,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回应她哪怕十分之一的爱意。怔愣间,瞧见格拉塞微一沉吟,犹豫着似乎在想什么,最终,他把啾啾的鸟笼放在离我最近的一块山石上,转身离开。
我也愣住了,隔着那块假山,我以为他不知道,却忘了习武之人,耳力自然不同一般,我既能站在这儿半天,他也一定知道我听见了柳青与他的对话,那他就不担心我透露出一点半点?还是说,他明白我的感受——我只是突然很替柳青惋惜,原来还以为她嫁了一个至少自己爱的丈夫,谁知道,她只把自己的丈夫当作弟弟呢?奈何造化弄人,我们都错位了。绕过山石,取回啾啾,看着它在笼内兀自叽叽乱叫,上下窜跳,一样清透的小眼睛,一样无知的快乐……如果我们也能永远如童年时代般懵懂,什么都混沌无知,也许我们也可以像它一样不多虑、不愁闷,安享纯粹的幸福。可惜不能,世事变迁,等啾啾长大,也一样不复当初的单纯,就好象戬国家中的咕咕叽叽,最终还是学会了与人亲近、向人献媚。慢慢踱回含妩园,天色已暗,屋里并没点灯,木桢犹坐在那儿发呆。昏暗的光线,从窗中泻入的夕阳,将他的身影勾勒上一道金黄的边。我突然发现,原来他也很寂寞,守着他的女人并不爱他,他守着的女人也不十分爱他……“木桢。”不由低唤,他回头瞧我,眼神有些黯淡。
“还没用膳?”一桌佳肴摆在前厅,分毫未动,热气散了,只余下淡淡的食物腥味儿。
“不饿。”
“那我陪你喝几杯?”头一次,我主动提出这要求,木桢似乎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我,没有表情。
放下鸟笼,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借花献佛请你一回,省得你总觉得我是公主脾气,不好伺候。”
他看我半晌,突然展颜,挑眉道:“恭敬不如从命,难得你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我向来是和颜悦色的,可他没发现,因为只要我们单独相处,我的和颜悦色里,总掺着些无奈与勉强。
两杯下肚,木桢脸颊微红,握住我的手,轻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倒弄得本王不自在。”
“这样不好?”我腾出一只手替他斟酒,满满一杯,几欲溢出。
“不是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奇怪。”他接口,抬起酒杯,一仰而尽。虽没喝几杯,但因空腹饮酒,脸上些微有些醉意,目光也开始温柔。“你向来对我……总有隔阖。”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我有时爱他,更多的时候,是排斥他。排斥他的强势,排斥他曾经的做法,排斥我们的现状。但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嫣然,我知道你心里惦念家乡,不忍远离,每天去云隐寺,无非是远眺故土。我……”
“你别说,我知道。”匆匆打断他,我害怕听这个男人的承诺,他的承诺不易得,一旦说出口,总是逼得双方都喘不上气,纵然不易实现,也非得试得头破血流。“我知道你心系家国,根在京瑞,不可能改变什么,所以别承诺什么。”
“今儿你怎么了?”木桢不接我的话,微侧着身,双眉轻蹩,好象看不透替他斟酒布菜的我。
“你不是说都知道,怎么还来问我?”抿嘴一笑,自己也饮了一口,微甜泛酸的葡萄酒,喝着容易下口,却颇有几分后劲儿。“定是本王作梦。”他哈哈笑,挪开视线,却不挪开握住我的手,指尖反复轻揉着我的掌心,薄茧的指肚,微糙的触感,让人慢慢放松神经,淡忘了那些前因后果,只是有些心疼眼前的男人——骄傲的,却又那么孤独。“今儿才发现,兜兜转转,我不是那个最幸福的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