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结尾?这被家族驱逐的鸭子,能有何好下场?”皇后带着丝丝不解,而我,看向木桢,他低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这丑儿子被赶出家门,刚好又是冬天,天寒地冻,万物冰封。它只当自己活不过这一冬了,绻在草棵子里暗自悲伤,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又不愿认错,总想找一个一心一意的人,简简单单一辈子。”“哼,说得好听。”有人冷笑出声,却是许世杰,“这男儿志在四方,妻妾只为传宗接代,岂可只得一个而已?再说这简单,男儿若想简单过活,岂非胸无大志、难成大业?“侯爷说得好。”我笑,继续道:“这鸭子虽也心存报家之念,奈何世事艰难,由不得它选择,为此,它窝在干草垛里,已有必死之心。却不料,冬日将尽,初春来临。丑鸭子大梦一觉,惊觉自己竟然未死,不竟大奇。拍拍翅膀,也觉有力宽厚,与以往很多不同。这时定睛一瞧,不觉呃然……“怎么?又有何变故?”皇后追问,她高坐上首,并不是我想像中那样高不可攀
“皇后娘娘聪慧,话说这一冬过了,春天来了,丑儿子长大了,这才发觉,它之所以不容于鸭群,且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鸭子。”“那又是何物?”
“皇后可听说过禽鸟界有一种鸟,名唤天鹅,天生高贵,容姿仙美,非凡鸟所及。
“可是那羽毛或黑或白,会舞会鸣会飞的大鹅?”
“正是,传说此鸟不但天人之姿,且终身只得一个配偶,若配偶先丧,则伤心欲绝,或追随或终身不再另娶另嫁,可谓坚贞之志,只求一个一心一意一生相守。”“好一个不再另娶另嫁,但不知和王妃有何思量?”有人冷笑,正是许世杰,而其余众人,皆笑中有意,多带嘲讽。
我站在那儿,是一个笑柄,如果没那么美,也许大家都容易忽略,可惜没那么多如果,一切结果,都是自己种下的因缘,我不怕了,任由他人笑骂,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够了。”木桢猛地起身,扶住我深深望了一眼,双双跪倒在永隆帝前,“今日凤烨所说,只是个笑话,父皇、母后莫放心上。可有一点,儿臣与凤烨所想相同。”没人说话,这安静与刚才的私下期期对比强烈,让人不由紧张。永隆帝轻叩桌面,嗒嗒的轻响,叩在每个人心上。
“父皇,天鹅乃是鸟中致美之物,高贵华美,百鸟莫及。儿臣也想学那天鹅,但求一个天生富贵、一生相随。”
“放肆,依你的意思,这其余众人皆不如你们高贵?”永隆帝高声喝着,怒意已现。群臣见如此场面,皆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皇上。”我缓缓开口,沉吟道:“凤烨自知比不上天鹅,也无意将何人比作天鹅,只不过这个故事,让人觉得好笑。”“笑?看来和王妃与众不同,朕自不明白,这故事有甚好笑?”
扬起嘴唇,深深拜在地上,“这天鹅将自己当作鸭子,鸭子也以为它就是鸭子。其实就算它长大变作天鹅,在鸭群眼里,一样是丑不可当的,此正所谓,物以群分。此乃第一笑——因为这错位的人生。第二笑乃它的痴心,想求一个一心一意一生人,原来并不是它的特殊之处,而正是它的天性使然。正因为此,它不容于鸭群,不但为外貌,更为本性。正所谓河山断流、本性难变,它千辛万苦太过执着,为免辜负太多、错过太多,也许回身看时,一切都不值得,但再来一遍,还是那句‘本性使然’。这才让人觉得凄凄的可笑,原来我们费尽心力所求的,不过是逃不了一个‘缘’字,前生种下什么因,今世收获什么果。费力太甚、用心太过,有时,真是不上算。”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力气也用尽了,我不知道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更不知道木桢是否理解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还不仅仅是那个一生厮守的问题。我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许我的前世,还有我今生的前半部分,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太过注意旁人的看法。如今戬睿合并了、天下统一了,再没那些纷乱与战争,于我来说,世事已经变得不太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让自己快乐一些、更快乐一些,哪怕与世俗的规矩不符、哪怕与世人的目光有异,可我就是那只天鹅——本性难易。那天回府的马车里,木桢一直没说话,我一直闭目养神,我觉得走了很长时间,长到感觉不是在回府,而是在回我们的家——那个我们心底臆想出来的家。夜深了,有凉风时时掀开车帘一角,拂动发丝,让心情冷却,让悲伤变淡。我哼着小曲儿,有调没调,总是淡淡的轻愁与淡淡的欢愉。“嫣然,如果我不是那只天鹅呢?”良久,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他听明白了,不由释然,“是不是都没关系,只是一只天鹅如果爱上一只鸭子,未免没什么好结局。”“你今天……”
“我累了。”接过他的话头,睁眼看他,他的神色复杂,仿佛第一次,并不了解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身份。”
“我以为你习惯了。”
“我是习惯了,就像天鹅习惯高傲,就像猫习惯吃鱼,但我是习惯了编织梦想,纵然知道那些梦想,一生都可能无法实现。”木桢眉头轻蹩,目光几转。“今天这故事,你是对我说的。”
我点头,却见他轻声叹息,“那若是我执意做回鸭子呢?”
不说这个也罢了,一提这个,忍不住狂笑,指着他说不出话,皆因这鸭子,在我的理解里,别有含意。
“嫣然。”他有些微怒,因为我的不以为然。
“你放心,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敛了敛神,奇异于今夜的豁达。“角色早定好了,也许连结局都写好了,我们只是去经历。结果如何我已经不在意了,只在乎这过程。“我以为我懂你。”他自疑,看不透这样的我。其实,连我自己也有些几分看不透这豁出去的勇气从何处而来?
“你懂我,只是不能一一满足我。如今这样,已是不敢想的幸福,就算明儿就变了天,也够了。我们将生命分作一截一截的,这样过起来,比较痛快容易。”“一截截?”
“对,一段一段的,就如我从前与钟骁的一段,也一样满载着快乐结束;然后是与你的,再然后,我想怎样都不重要,咱们且听老天安排吧。”他在思量,仔细的权衡,而我已不在意那个答案,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再往后,他要追逐那万里河山也好,还是安享这现成的富贵,都不是我能改变的相爱,说到底,原来也只是一个人的事,若要爱到为对方而变,也许,那样的爱,根本不能容于这浩浩的人世……
所有的心情都需要一个突破口,如果没有这个突破口,也许我一辈子都会在隐忍中渡过,幸而那天我把这个突破口打开了,不计后果的后果,就是我在众人眼里成了异类,而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得到解脱。不可否认,这两年我是幸福的,木桢给了我最大的自由还有最多的宠爱,府中的妻侍尽成摆设,我们的紫菡苑成了俗世里的避世之所,出了这个园子,他自是那个万人景仰的五皇子萧木桢;进了这个园子,他就变成我一个人的丈夫,宠着我、爱着我,嬉笑怒骂、闺阁之乐、画眉之趣、庭院嬉戏……我想,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那么多,那我又何必执着呢?何必去追寻那个与生命同等长度的“永恒”?上苍也有偶尔公平的时候,或者说,在一切不公平的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更隐秘、更长久的公平。比如我的前生曾经孤苦,所以我的今世不乏亲情;比如我曾被情所伤,所以现在无论遇到什么,总有人在背后支撑着我,不离不弃,相伴相随。既如此,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又有什么可以使我胆怯?人生苦短,我只想以我的方式度过余下的日子,不留遗憾。
木桢的话变少了,常看着我,却又不说什么。我想他在思量,也在挣扎,江山和美人,并非不能皆得,但这过程,实在太苦,而且冒险太大,不是所有人都敢的。他也不敢,因为那天夜里,他将我圈在怀中,呼吸绵长舒缓,似乎已经入睡,但我知道他没有入睡。夜已深了,偶有蜡烛的噼叭声,在这寂寂的夜里,犹为清脆,和着外头低低的虫鸣,我睁大眼,了无睡意。大红色的床帐映着烛火,透过那层层的薄纱,外间的一切都变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光影——桌上放在茶碗;椅子随意靠在旁边,斜朝床的方向,仿佛一个人坐在那儿,无声的注视你;屋角散落的烛台,燃起一个个亮亮的光点,跳跃着、忽闪着,如同在窃窃私语;还有外间丫头轻轻的鼾声,微风穿过窗缝,拂动屋中的帐幔。还想探出身子去看看今夜是否有月,刚一动静,木桢将我拦住“我以为你睡了。”
“对不起。”他低声道,并不勉强将我转向他。而我,猛然间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哽咽,却突然笑了起来,“对不起什么?”他混身一窒,圈在我腰间的右手握紧成拳,当我以为他不会开口,却听见他缓缓道:“我一直以为能给你很多,现在看来,却十分有限。”“如此说来,我能给你的,岂不是更少?”没料到我们简单的快乐时光会那么快,一切还没到最后关头,却不得不共同面对并不光明的未来。“别的王爷,有王妃的家族支持,我没有;别的王爷,有王妃生下嫡子,我没有;别的王爷……”“嫣然。”木桢打断我,翻身支起上半身看着我,借着烛光,他的眼眸明亮,似乎隐着泪意。“答应我,答应我永远都陪在我身边。”我定定看着他,轻叹摇头,只说出一句,“你真自私。”说完两人都不由一怔,木桢的目光慢慢带些凶狠,脸上的悲伤与愧疚不见了,换作志在必得的决绝。“对,我就是自私,试问天下人谁不自私?钟骁若不自私,他可会在你还不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就定下亲事?我若不自私,又拿什么换与你厮守的可能?那景云帝若不自私,如何会用朝臣之妻和亲?”“那我呢?”不由接口,“我想自私得一辈子只和爹娘过的时候,嫁给了钟骁;我想一生一世与他相守的时候,又阴差阳错做了和亲公主;而现在,我只想与你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能吗?可能吗?我也想自私,谁来成全我的自私?”本来不想哭,说到后面居然泣不成声。原来每个人都自私,愿望实现了就是自私,实现不了,就是悲伤。木桢呆呆望着我,任由我在他怀中哭泣,也不劝、也不拦,只是伸出手指,不停的替我轻拭脸上的泪痕。
等我哭累了,等外间的蜡烛就快熄灭,等夜尽天将明,等虫鸣唤作远远的鸡啼……再睁眼看他,他正看着我笑,极淡极淡的笑意,几乎难以查觉,但若你看他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就知道,他在心疼、他在挣扎、他在安慰。“哭够了?”
“不够。”
“那继续。”
“不用你管。”
他揶揄,我嘴硬,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一个问题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们和好如初,刻意忽略很多东西,还像从前一样:他上朝,我等待;他下朝,则一起出游、用膳、读书、抚琴……似乎一切都没变,但我知道,只是一切,没有到必须改变的时候享受这并不长久的温情,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总觉得越来越短。几次想开口,想求他放弃那些抱负。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做出过选择,若再强逼,两人都会痛苦。秋天刚来的时候,我收到钟骁的信,一如既往的问候,一如既往的云淡风清。提起笔想回他什么,纷纷杂杂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绕山绕水,问他的府第、问他的同治洲、问那条蜿蜿蜒蜒的茈碧江,还问他府上的正妻——同治王妃孙婉梅。不写还好,一写也洋洋洒洒几篇纸,末了,还是加了一句:睿朝势胜,哥哥终究算是贰臣,退步抽身,须要趁早。
将信交了出来,坐在窗前发愣。反复提醒自己:退步抽身,须要趁早。
于我,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看向坐在案前批折的木桢,眉头微微蹩着,反复思量斟酌,手里的笔或停或写,永远批不完案头的折子。“怎么?自己的活儿干完了,就闲得无聊?”查觉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伸了个懒腰,示意我道:“过来吧,横竖也就这些事儿,我也歇歇。”轻笑着小跑过去,还未站定,已被拉入怀中坐了。旁边的小太监低垂着眼睑,恭敬侍立,可我不太自在,扭动着想要起身。“你也不怕被人笑。”“笑?谁敢笑?这府里,谁敢笑本王与王妃?”木桢挑高音调,那太监识趣儿,立马请安躬身退了出去,临走还道:“奴才给王爷、王妃备好茶去。”“不错,有眼色劲儿,赶明儿本王升你的职。”木桢哈哈笑,倒好象颇为高兴
“怎么?今儿皇上夸你了?”
“父皇哪天不夸我?”
“偏今儿这么得意,定是与众不同的夸。”嗔了他一眼,看着他衣襟上的绣花,用极淡的丝线绣成一幅暗纹,细细一瞧,却是竹子,中空而直,在他的衣襟上独自生长。“你高兴,我自然高兴。”他接口,低头看我,而我,只看见他青青的下巴
“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不由反问,手指无意识绕着他的袖口,绕出一根线头儿,越缠越长
“你那骁哥哥不是来信了?我看你刚才执笔,一直在笑。”
“我?笑?你忙你的公事儿呢,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笑?”我扬眉问他,听见他沉闷的心跳,已经这样熟悉了,却还是让我感动。木桢笑而不答,从案前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又将碗放在我唇边。
“我不渴。”偏头才让开,他已放下那茶碗,俯身凑近,嘴唇相贴,将茶水渡到我口中。从来,他都不容人拒绝,这次也一样,直到我喘不上气儿,咽下那温热的茶水,这才放开我,满脸笑意“我也不渴,怕你渴了,人又生得懒,所以渡给你喝。”
“你~”我气结,胡乱抹了抹嘴,欲起身,却被他抱得紧。
“说说看,他都写了什么?你又回了什么?”
“从来都不见你问,我以为你比谁都清楚。”
“清楚?你疑心我偷看了你们的信件?”木桢哼了一声。
“若你愿这样,我也没辙。”
“偏我不愿这样。”木桢摇头,“若我不信你,如何还让你们往来?若我信你,就是当面叙旧又如何?”
他一惯的自信,这次也不例外,可我想到刚才自己的犹豫,反而觉得隐隐有些歉意
“怎么?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木桢敏感,立马查觉到我的走神,可他不等我答,自个儿先道:“钟骁若回京,你乐意不乐意?”“回京?这是打哪儿说起的?他任同治洲王爷,不过两年余,这么快就回京了?
“这些先别管,你只说愿不愿他回京?”木桢不经意的翻动案前的折子,我凑身过去,却又看不出所以然。
“想?”
“这有何想不想的?左不过是朝里的事儿,想与不想有什么关系?”
“朝里的事儿?怕不然吧,钟骁虽说是外姓王爷,其实会任此职,多半是因私下原因,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儿。既能为了佳人披挂上阵,保不齐哪天就为了这佳人离职远走。心下咯噔一跳,仿佛被他窥视清楚,却仍耐着性子装糊涂,“佳人?佳人已逝,他如今已有妻妾家族,离职远走?谈何容易。”“妻妾?你说那孙婉梅?”木桢反问,复又假意惋惜,“那孙家小姐出身虽不算很高,到底也是名门闺秀,未嫁时多少王孙公子欲求,谁知缘分天定,竟嫁了个不得爱的夫君,从此后,就算夜夜相陪,必定也是寂寞的。”“木桢。”我打断他,眉头蹩了起来,“别人的事儿我不去操心。时候长了,若孙家小姐也是个痴心的,我就不信钟骁会是个石头心木头人。”“说得好。”木桢高喝,“既是王妃如此说,本王既可放心了。”
“你不放心什么?”这次,我有些真的糊涂,不明白他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才刚说的钟骁回京已是什么事儿?”
“你若想~”他拖长了声音,低着眼睛看我,满脸捉弄,“那也不能。
“我就知道你成天没事儿做
船说